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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书籍名:《玻璃社区》    作者:邱华栋


                                    我点了一杯“英国皇家咖啡”,但是他们给我上了一杯带着很厚一层奶油泡沫的曼尔点咖啡,十分难喝,不过我也没要求换一杯。

            “主要是你们太熟悉了。可人有时候喜欢变化,他可能不能忍受一生中只有你这么一个女人,于是就出走了。”我猜道。

            “他在外面一定有了女人。我问他,他不承认。他只是说想离婚,他对和我在一起生活厌烦透顶了。”

            “那就离吧,他都那么绝情,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可能在出馊主意,随口对她说。

            于是她就离婚了。可这个风风火火的白领丽人,领着一个智障儿子怎么过?

            为了和丈夫减少联系,她把儿子的姓都改成了和她一个姓,儿子就从此叫王麦了。王麦今年快六岁了,她想让他去上学,但是学校认为他太小,希望过一年再收他,于是,她又准备把王麦送进幼儿园,那所刚刚竣工的社区幼儿园。

            所以,在班车上,当他看见那座幼儿园时,就高兴地说:“麦田上的幼儿园。我要去那儿。”

            “不,是麦田边的幼儿园,不是在麦田上面。”我纠正他。

            “是在麦田上,你看,是在麦田上。”他坚持自己的看法。

            可能是冬天竣工的原因,施工队在幼儿园播种草坪的地方撒了不少麦子,它们长得绿油油的,围了幼儿园一圈儿,看上去幼儿园像是浮在麦苗上。从某种程度上讲,王麦说得对,幼儿园是在麦田上,但是,我觉得因为他智力有障碍,我必须让他有一个十分正确的答案。

            “王麦,你说错了。麦子是围着幼儿园长的。它们都长在地上,所以,幼儿园不在麦苗之上,而是在它们的边上。应该叫麦田边上的幼儿园。”

            王麦听了,疑惑地看着窗外远去的幼儿园,仔细地想了好一会儿,固执地说:“是麦田上空的幼儿园。麦子长在幼儿园下面!”

            我嘲笑地摇了摇头,然后王麦就哭了。直到班车到了东直门,我在那里把押送他的任务完成——把他交给了他妈妈,他仍哭个不停。这真是一个傻孩子,可王雁翎为什么偏要他呢?

            她把他送进了社区幼儿园。智力障碍儿童除了反应慢,理解能力也差。所以,王麦在幼儿园里最大,但一些三岁的孩子也比他精,他们还经常欺负他。可如果谁把他惹急了,他会咬他们,到后来,他咬了不少小孩,他们都怕他,不和他玩儿了,他就只好一个人握着幼儿园的铁栏杆冥想。

            我有时候写作写累了,出去散步时可以看见他正在那里一个人冥想,脸上流露出一种古怪的表情。而其他的孩子都在兴高采烈地玩滑梯和别的游戏,没有人理睬他。

            我说:“王麦!你在想什么呢?”

            王麦好像费力地从他的世界中走出来:“嗯,我在想,为什么我不会是别人,我只是我呢?还有,如果别人叫王麦,他就会是我吗?”

            有时候孩子就是天生的哲学家,他们比那些绞尽脑汁想问题的哲学家要更有趣。但王麦却是个智力障碍儿童。他不过是对所有的问题都想不通罢了,或者,什么他都理解得慢。

            “我不知道。”我回答他,我确实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就像有人让我代替他们上小学的孩子写作文,我的手笔也只会被判不及格一样。“快出来,跟我去玩儿吧。”我叫他出来。

            他很高兴,这等于让他解放了。我把他领回了我家,我女儿又在寄宿学校,我就让他一人玩儿。后来,我去超市买第二天要喝的牛奶,出去了一趟,二十分钟后我回来就傻眼了,这个智障儿童用改锥把能拆开的电器全部都拆散了。洗衣机、吸尘器、电视、录音机、音响和电脑,全都露出了内脏。我十分生气,我怀疑他其实并不是智力有障碍,而是聪明过头了!

            看到我很生气,他又很快把它们都装好了。那些东西恢复原状了后,我想,他肯定在某些方面是个天才。

            我在那天晚上打电话把这事儿告诉了他母亲王雁翎,她很兴奋,说他在自家却从不这样拆开那些东西。她交给了他几把大大小小的改锥,让他去拆开自家的电器,但是过一会儿,王麦就又像个智障儿童了。他拆不开他家的电器。

            带着这么一个儿子生活,王雁翎似乎十分辛苦,几个月以来,我看出来她明显老多了。她的眼圈儿老是青的,她雇了保姆,但王麦似乎不喜欢和其他人在一起,她只好又把保姆辞了。我想王雁翎该找个伴儿了,她很需要一个男人帮她支撑一下这个家。她当然有她的私人约会,可这可能又被王麦给搅了。

            有一天我在社区中一家川菜馆吃饭,几个大一点儿的小孩拉着王麦在门口玩儿滑板,一边逗他:“王麦,你妈一个人带着你?”

            “是的。”王麦很怕自己摔倒,他盯着脚下的滑板。

            “可我们昨天看见你妈和一个男的进了你家门。”一个坏小子说。

            “那是一个叔叔。”

            “他后来好像留在你家了。”

            “是,他和我妈妈聊天,还喝酒了。”

            “他们没干别的?”

            “他们……好像在打架,那个叔叔后来在床上,把我妈妈压在下面。”

            “穿衣服了没有?”

            “没有。我妈妈在拼命叫。”

            “当时你在干什么?她叫你了?”

            “没有叫我,我偷偷地看见了,可叔叔很忙,也很凶,我救不了妈妈,只好一个人躲在一边哭。待了一会儿,他们又不打了,又好了。”

            几个坏小子笑了起来。我走出餐厅,指着他们:“滚蛋,快给我滚蛋!小心我打着你们的小脑袋,他傻你们不知道吗?”

            他们一哄而散,踩着滑板飞快地溜走了。“我不傻,叔叔,你说错了。”王麦很认真地对我说,“我怎么傻了?”

            王麦也许有时候傻,有时候不傻。有一个来中国音乐学院学弹中国古筝的美国小伙子,喜欢上了王雁翎,他经常要到王雁翎的家里来。这回王麦知道了,要是让“叔叔”在床上压住他妈妈,是叫大伙儿嘲笑的事,所以,只要有男人要靠近王雁翎,王麦就盯得非常紧。美国小伙子假借给王雁翎教古筝之机(王雁翎似乎也将计就计,愿意上钩),手把手教她弹琴,但就是无法得手,你想想看,旁边一个傻小子瞪着牛铃一样的眼睛,寸步不离他妈妈,谁能下得了这个手呢?后来这个弹古筝的小伙子也只好抽身而退了。

            我和王麦接触多了,我就有点儿喜欢这个智障儿童了。因为王麦虽然智障,但他有时候会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想象和语言让我大吃一惊。比如下雨天,他会说:“路灯光湿了。天这么黑又这么冷,路灯光什么时候才能被晒干?”

            “不,是雨水把地打湿了,它是不会湿的。”他母亲教育他。

            “灯光就是湿了,你自己看嘛!”他坚持自己的看法,“雨把灯光打湿了。”

            我们有时候很少听到孩子的话语后作一番更深入的研讨,就像《皇帝的新装》中的那个说真话的孩子,他们是一整个世界。这个世界还未被我们真正发现。

            王麦在幼儿园中很孤独,因为他做什么事情反应都要慢一点,所以很多孩子都歧视他。他后来就不再想去幼儿园了。

            “我不去那儿。”他对他妈妈说。

            “那里有好多小朋友,为什么不去那儿?”

            “他们说我是个傻子。”

            王雁翎哭了起来。她不能想象自己的儿子在幼儿园受欺辱的情况,而且,更让她无法想象的是,她的孩子从此一生都要受这样的欺辱。可这是她必须接受的一个现实。她能怎么样?所以,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吹埙。埙这玩意儿吹起来就像黄土深处的幽魂在哭,在社区中半夜响起来有点儿和社区不太协调。

            王麦有一天跑了。我想可能是他体会到了一种即使是他母亲都无法承担的孤独,王麦有一天就消失了。

            在此之前,他和他妈妈有过一次对话:“妈,是不是人家都很讨厌我,而就你不?”

            “人家也不是讨厌你,可能是你反应慢一点,不像他们脑子那么快。妈妈当然不会讨厌你。你是妈妈的心肝宝贝啊。谁都不能从妈妈这儿抢走你。”

            “可是,你要死了呢?”

            “我不会死的,要死咱们一块儿死吧。”

            “不的,都是年龄大的人先死,你会先死,然后剩下我一个人,我不知道怎么办。”

            “你会结婚,有个老婆管着你。”他妈妈逗他。

            “可我不喜欢我不认识的人,我害怕和我不认识的人在一起。我不要老婆。”王麦感到很害怕。

            王雁翎告诉我,她拍了拍王麦的脑壳,让他去睡觉了。半夜的时候,一阵风把厨房的门吹开了,发出的响声惊醒了王雁翎,她起来看见王麦的房间门开着,床上没有人。

            她披衣下楼,问门口的保安,说他们看见一个小孩在半夜走出社区的门了没有。他们说没有看见,记录上只显示有一些开进社区的私家车。她着慌了,就到处找他,后来她又回到家里,四下找了个遍,还翻了翻管道井,并没有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