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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红跟谁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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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书籍名:《谁红跟谁急》    作者:韩石山


                                    

            抗战开始后,共产党中央把郭沫若树为国统区文化战线上的一面旗帜之后,他对鲁迅的评价就更高了。从他写过的文章的名字上,不难看出这一点,比如《鲁迅并没有死》、《鲁迅和我们同在》、《鲁迅和王国维》等。不管是刚死了以后说继承鲁迅的精神,还是抗战中说“鲁迅和我们同在”,郭沫若的评价都是跟着毛主席的评价来的。

            从郭沫若对鲁迅前后评价的不同,就可以证明陈独秀说鲁迅转变前后的话,没有说错。

            先前说他是资本主义以前的一个封建余孽,连资本主义思想都没有,是二重的反革命,连人道主义者都不是,干脆是个法西斯分子,还是个不得意的法西斯分子——那就是革命的敌人嘛。后来党内一来指令,马上就改变了态度。死了以后更是不得了,要接受他的精神遗产,要继续他的战斗精神,攻打封建余孽,攻打帝国主义。这还不是说,没转变前是狗,转变以后就成了神吗?

            转变说,即由民主主义者向共产主义者的转变,由进化论到阶级论的转变,已经成了鲁研界,甚至是全国文化界的共识。

            我不这么看。

            做什么都要讲道理。道理讲不透,就不能让人信服。不说一九三零年了,这年成立的左翼作家联盟,就说一九二八年吧,鲁迅是四十七岁,一个将近知天命之年的人,跟几个共产党员接触了几回,看了几篇马列主义的文艺理论文章,思想就转变了,先前是进化论,马上就是阶级论了,先前是民主主义者,马上就是共产主义者了。谁信叫他信去,我是不信的。天下没有这么容易的事儿。要是谈上几次话,看上几篇文章,这个办法真这么灵验,怎么不在胡适身上试试,在蔡元培身上试试,这两个人要是转变过来,对革命的贡献不是更大吗?

        鲁迅是新文化运动的主将吗(5)

            我认为鲁迅到上海后,就没有什么转变,还是他原来的老样子,无论思想观念,还是为人行事的方式,原来是什么样子还是什么样子。只是出于生存的需要,出于一贯的个性,一贯的斗争的需要,更加猛烈地攻击他原来就在攻击着的人。

            如果说在鲁迅的一生中,对新文化运动,对新文化运动人物的态度或者说是立场有所转变的话,不是去了上海之后,而是去上海之前多少年,已经完成这个转变了。

            严格地说,也不叫什么转变,一下子我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儿,干脆说白了,就叫“闹翻了”吧。也就是说,他跟胡适、陈独秀他们一起办《新青年》时,是那个鲁迅,闹翻了也还是那个鲁迅。后来到了上海,跟共产党走到一起,成了共产党在文化战线的主将,也还是那个鲁迅。只是时势不同,气味相投的人也就不同,合作的人也就不同。不是鲁迅在变,是局势迫使鲁迅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选择,是我们需要他变。只有变了才能说他多么伟大,多么了不起。

            顺便说一下,我也不同意“利用说”,说是共产党利用了鲁迅,怎么可能呢。鲁迅是个很有个性的人,那么大岁数了,谁也利用不了。是他自己愿意那么做,是他需要那么做。较为恰当的说法应当是,鲁迅和共产党合作。一九二七年鲁迅的声名已经衰落了,走到哪儿都待不长,没办法来到了上海,可说是孤苦伶仃、走投无路。一到上海就受到创造社、太阳社的围攻,就和项羽到垓下一样,四面楚歌,杀不出重围。正好共产党来做工作,推他当国统区文化战线的旗手,何乐而不为呢?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不存在着转变,也不存在着利用。

            前面说到鲁迅是新文化运动的大将时,我加了“前期”这个词儿。我是有我的用意的,不妨说是有我的险恶用心的。现在该老实交待了。

            说鲁迅是新文化运动前期的大将,意思是说,到了后期,他已经不是新文化运动的大将了。他跟新文化运动的几个主要人物闹翻了,也就脱离了新文化运动的阵营。如果此后他只是当他的官,当他的教授,井水不犯河水,道不同不相为谋,各自相安无事,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人各有志嘛,你不能说当官不是为社会服务,纯粹搞学问不是为国家作贡献。可惜不是这样。他的性格先就不允许。因为对个人的反感,怨气越来越大,积恨越来越深,自觉不自觉的,也就走上了反对新文化运动的道路。

            鲁迅是怎样脱离了新文化运动的    

            有人说是肇始于一九二五年夏天的女师大风潮,有人说是结怨于一九二六年的“三一八惨案”。当然了,女师大风潮是应当重新审定的,比如说,一方是几个有留日背景的前任校长、教授和官员,年纪都相当大了,总在四十大几吧,一方是留美归来的较为年轻的女教育家,你们都知道,就是杨荫榆,当时是女师大的校长。光这一点就应当掂量掂量。杨荫榆是个什么人,不能光看鲁迅的文章,还应当看看杨绛写的那篇《回忆我的姑母》。杨荫榆是杨绛的三姑母,早年留学日本,当过女高师的“学监”,后来去美国留学,获得哥伦比亚大学的教育学硕士学位。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是一个恶婆婆式的校长呢?不说这个了,有兴趣的同学可以找来各种资料比照着读,我想一定会得出不太一样的结论的。最近我看到张耀杰先生在二零零四年第一期《长城》上发表的一篇文章,叫《中的鲁迅和许广平》,就涉及这个问题。

            说鲁迅和新文化运动的几个关键人物的结怨是因为“三一八惨案”,说鲁迅是同情学生的,反对段祺瑞政府的,陈西滢、徐志摩、胡适等人,不同情学生,认为被打死打伤是活该,是为段祺瑞政府说好话,我认为这简直是胡扯。这些人都是受过英美教育,又大都在大学教书,怎么会说这样的话呢?陈西滢就“三一八”惨案写的几篇文章,我都看过,我怎么就看不出他是归罪于学生,为段祺瑞政府说话的呢。这在情理上就说不过去,可是过去多少年,我们的教科书上,《鲁迅全集》上,都是这么说的。出事的那天,徐志摩正在渤海的轮船上,回来后编《诗镌》首期,在《诗镌弁言》中说,“这第一期是三月十八血案的专号。”上面发表了闻一多的诗《文艺与爱国——纪念三月十八》,饶孟侃的《天安门》,还有他自己写的诗《梅血争春》,后来结集出版时,特意注明“纪念三一八”。说这些人怪罪学生,真不知出于何种动机。而这一天,鲁迅是怎样的呢?蒙树宏的《鲁迅年谱稿》上是这样记的:

            十八日,一早,许广平送来新抄的《小说旧闻钞》,放下抄稿,转身要去参加请愿。鲁迅说:“请愿请愿,天天请愿,我还有些东西等着要抄呢。”这是鲁迅的挽留,因为他不主张请愿。下午即得到刘和珍等遇害的噩耗,鲁迅的心情十分悲痛,指出这是“民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怒斥中外杀人者,“血债必须用同物偿还。拖欠得愈久,就要付更大的利息!”(据许广平《鲁迅回忆录》和一九五六年十月十三日《光明日报》载文《访许羡苏同志》)

            陈西滢说的最不满意的话,就是有些教授不该鼓励学生去游行。鲁迅也是不主张学生游行的,比如他对许广平就采取了挽留避祸的办法,这都不能说有什么不对。但鲁迅写起文章来可就不一样了,你看他是怎样说的。在《记念刘和珍君》一文中说:“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要是再有游行,学生听了这话,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当然,我们不会以此来非难鲁迅。这是说的要继承烈士的精神。发扬精神,和适当的策略,各是各的,都是应当的,不能说谁对谁错。反正我是不相信陈西滢会和北洋政府同流合污。

        鲁迅是新文化运动的主将吗(6)

            还有人说,是因为徐志摩办《晨报副刊》时引起的“闲话事件”,让鲁迅和现代评论派诸人结下了死仇。这就更迟了。这些都是果,不是因,因要更早些。

            在研究思考的过程中,有件小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觉得这件小事,是大可考究一番的。这便是孙伏园当《晨报副刊》编辑时发生的“撤稿事件”。

            这件事我在《徐志摩传》中详细地写了,这里不妨给大家说说。

            《晨报》是研究系的一个报纸。研究系是民国时期一个大的政治派系,首领是梁启超、林长民这些人,最初是有个机构,叫宪法研究会,好像是这么个名字,他们认为要建立现代国家,必须要有一部好的宪法,现在还没有,那就先来研究。《晨报副刊》很有名,当时叫《晨报附刊》,意是随正报附送,附带着送去。写在眉头上的字是“晨报附刊”,写在报头上的字是“晨报副镌”。据说这四个字是请晨报社的社长蒲殿英写的,这位老先生是个老进士,字写得很好,尤其是隶书,但他又是个很刻板的人,他说隶书里没有这个“刊”字,意思相近的只有这个“镌”字,刊是刊刻,镌就是刊刻的意思,便将“附刊”写成了“副镌”,至于为什么“附”字要写成“副”字,是不是也是因为没有这个附字,就不得而知了。

            编《晨报副刊》的叫孙伏园,这个人是鲁迅的学生,鲁迅在绍兴中学堂时就教过他。他是北大毕业的,在北大时鲁迅也教过他,可说是老学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