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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六家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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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书籍名:《红楼六家谈》    作者:


                                    

            我们说曹雪芹工诗,善于写诗,不但是他的那些朋友提到他是个诗人,就是在小说里面,跟他一起合作的像脂砚斋这些人的话加的评语里面,也讲了这一点。脂砚斋说曹雪芹写这本书也有传诗的意思,也有把他的诗传给大家的意思。这个意思当然不是说他把他写好的诗集塞在小说里面,而是通过小说来显露他写诗的手段、本领。脂砚斋说“只此一诗便妙极”,就是这么一首诗就妙极,“此等才情自是雪芹平生所长”,他平生就长于写诗词,不但诗写得好,词曲也写得好。在第五回里面,脂砚斋批在《终身误》或者是《枉凝眉》这个位置——两个批本不一样。上面有一条说“语句泼撒,不负自创北曲”:这个语句非常地放得开,非常地泼辣、大胆,正是他自己很自负的自创北曲。第五回里面这个许多。《红楼梦》十二支曲,每支曲上面有曲牌,这个曲牌都是曹雪芹自己创造的,自创北曲。

            诗、词、曲写得好毕竟不是小说里面的主体,因为小说不是传奇,传奇要有很多唱词的,都是要用词曲的本领。小说的主体是散文叙述。那么诗词的工夫同小说的散文叙述之间有没有关系呢?有,脂砚斋指出来过。有一次,贾宝玉看见一个新来的丫头,叫红玉,或者叫小红,对她印象蛮好的。第二天还想找她,所以他就假装到外面去看花,走来走去,实际上是在找这个小红。忽然看到这个西南角走廊,游廊上面有一个人靠着栏杆在那里,很像小红,但看不清楚,为什么呢?面前有一支海棠花给他挡住了。在这里,脂砚斋有批语了,他说“余谓此书之妙,皆从诗词曲中泛出者,皆系此等笔墨也,试问观者,此非隔花人远天涯近乎。”这难道不是这句诗吗?隔着花的反而远,在天涯海角的反而近,说明想看的人看不到,有时候是非常非常难受的事情。这句诗是词曲里面的,是金圣叹批的《西厢记》一折里面崔莺莺唱的。这个情节是从诗词里面化出的东西,还是很多很多。不但是这个地方,脂砚斋没有举的地方就不少。譬如说,我们从人物描绘来讲,“脸若银盆,眼如水杏”是讲薛宝钗的。有些读《红楼梦》的人非常不喜欢薛宝钗,就跟我来讨论,说你看曹雪芹写得多难看,脸孔像一个银盆,眼睛像一个水杏,有什么好看的?实际上曹雪芹不是讲她难看,还是讲她好看。中国的传统的比喻,往往同西洋文学里面的描写的比喻是不一样的,他们如果讲外貌的话,那就更注重形体,我们更注重里面的意思、精神,银盆无非是讲她人生得很洁白,很丰满而已。写贾宝玉也是这样写的嘛,“面若中秋之月”,你说一个人真的跟中秋月亮一样的话,这个人也不好看。描写林黛玉这个人时就更加虚了,从来没有很仔细地讲鼻子长得怎么样,嘴巴是樱桃小口,或者是大口。不是这样的。她是比较虚的,比如说“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走起路来,像杨柳的摇摆,静下来的时候,好像一朵花,漂亮的花照在水边,有倒影的水边,这个景象很美。但这个跟人的形象实际上是有很大距离,人如果真的像一朵花或者一棵树,那就变妖怪了,是不是?这些都是我们传统词赋诗歌里面的意象的吸收。《红楼梦》里面写人物,特别是他喜欢的人物,外形多借用诗词里面的意境。

            写故事情节诗词就更多了。譬如说,大家很熟悉的黛玉葬花应该说是很重要的描写,在葬花之前先有一段宝黛共读《西厢记》,两个人共读《西厢记》,有这段描绘:宝玉借了一套《会真记》,(《会真记》就是《西厢记》的笔名,或者叫《莺莺传》)走到沁芳闸桥边,在桃花树底下一块石头上面坐着,“展开书从头细玩,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的满身满书满地皆是”。现在我们看到黛玉葬花里面的葬花词,很多文章里面提到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把花与人联系起来,那么葬桃花就是葬佳人,葬红颜。还有他祖父的“百年孤冢葬桃花”。这些诗当然都跟葬花吟有关系,但曹雪芹绝不仅仅是看了这些词,因为把花的飘零、埋葬,跟红颜薄命的埋葬联在一起的话,在中国诗词里面是很多很多的。我们说《红楼梦》这部小说在很多写法上面都是诗里面化出来,这个话是可信的。所以我们说曹雪芹是个诗人,也是一个小说家,或者可以叫做诗人小说家。

            《红楼梦》中的诗词曲写得好不好?这方面存在着两种完全相反的意见,一种认为《红楼梦》的诗词曲写得非常好,绝大多数年轻的读者都属于这一派。调查证明,有的同学说最喜欢的就是《红楼梦》里面的诗词曲,有的说我喜欢《红楼梦》就是因为里面的诗词曲,先看诗词曲后来才喜欢上《红楼梦》的。另外一派相反,认为《红楼梦》里面的诗词不怎么样,真正有份量的作品不多,其中平庸的、幼稚的、笨拙的、粗俗的作品不少。持这种看法的人是少数,将小说里的诗词曲贬得很低很低的更是极少数。这是哪些人呢?是一些对旧体诗词有根基的,甚至是学者、专家,有些是著名学者、著名专家,他们只做学问,对小说的创作不太了解,不知道小说应该写成什么样才能算好的。在他们心目中,你只要讲诗词曲写得好,他们马上就想起李白、杜甫、王维、苏东坡、辛弃疾、马致远等等,说《红楼梦》中的诗词如果和这些大诗人的诗放在一起比的话,那就差远了。我想就这一派的贬低的看法,来说说自己的意见。我觉得根本的问题还在于衡量的尺度,在于这个尺度对不对。把《红楼梦》里的诗词当做《悼红轩文集》来评论是不对。

            小说是再现生活画面的,艺术的感染力不可缺少的条件就是它的真实性,如果不真实你就打动不了读者。《红楼梦》主要活动的范围是一个大家庭,主要是写大家庭内部,是大观园。人物是怡红公子贾宝玉,还有一大群姊妹、丫头,这些人足不出户,如果写她们的诗词都能够表现祖国的雄伟山川或者民生疾苦,那还能真实吗?如果这里面的金陵十二钗、贾宝玉,人人写诗都是李白、杜甫、苏轼,那么“海棠诗社”应该改为“中华诗词协会”,把一些诗词写得最好的人都集在一起?比如说“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或者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或者说“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你叫《红楼梦》里面谁写这个诗?黄河没到过,长江更加不用说了,他们到街上看见过那些受冻挨饿死在那里的尸体吗?“路有冻死骨”他能看到吗?这样写的话就不真实了嘛。曹雪芹即使有李白、杜甫的本领也不能写这样的诗。如果《红楼梦》的诗词有李白、杜甫这样的分量的话,《红楼梦》就完了,小说就毁了。

            所以曹雪芹只能让他创造的人物去写风花雪月,去写别离相思,写四季更换,伤春悲秋,而且写出来的东西还要像女儿写出来的,大多数都是女儿嘛。所以脂评叫它“香奁体”。“香奁体”就是贵府小姐写的体裁。你看林黛玉的《葬花词》、《秋窗风雨夕》、《桃花行》,这些歌行采用的全是“初唐体”,比如说《秋窗风雨夕》就是仿《春江花月夜》的格调,对得非常工整,就是模仿这个格调来写。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是“初唐体”的代表作,当然是写得好的,但在整个唐诗里它不是最高雅、最上乘的作品。“初唐体”是什么?“初唐体”就是初唐时期的流行歌曲,是最通俗的、最流行的那些歌,写出来的句子都是比较浅易的、能看懂的、很流畅的,主题都是用共同性的别离相思、伤春悲秋、青春老大这些大家都能理解的、一般性的这种内容,并没有深刻的社会内容,更谈不上做政治讽刺,因为《红楼梦》里面的这些公子、这些小姐本来就是如此。当然我不是说整个《红楼梦》里没有寄托,没有政治讽刺。我讲绝大部份是这样一个形式,何况小说在那个时代主要还是破愁解闷的一个闲书,它要求通俗,所以,杜甫的沉郁顿挫,李白的天马行空,或者韩愈的奇崛古奥,李贺的牛鬼蛇神,全都用不上。他写的小说人物的真实性同他的诗歌创作这两者结合得非常好,有读者可接受性。这些决定了曹雪芹这样写。这不是曹雪芹本领不够,而正是他高明的地方。

            曹雪芹写的是小说,小说是第一位的,其它都要为小说里面的人物服务。他要模拟女儿们写的诗还不能都一样,各人的思想、性格、修养、境遇、情况都不一样,怎么能写出诗来都一样呢?这样的话,林黛玉写的诗就要写得很机智、很灵巧,因为林黛玉是冰雪聪明的人,写得很缠绵、很哀怨,所谓“余独哀缨”,这样才像“潇湘妃子稿”。薛宝钗的诗人家称它“蘅芜体”,因为她自称“蘅芜君”,住在“蘅芜苑”,她就写得雍容、浑厚、含蓄、典雅,表现她很自持自重,有修养有身份。史湘云人很聪明活泼,又很豪爽,所以她的诗清新、语言洒脱、不加雕琢,有很自然的意趣。这实在很难为曹雪芹,光是写女儿的还不行,女儿的还要一个一个不一样,但是曹雪芹都写出来了,你说曹雪芹本领大不大。

            而且大观园写诗的人很多,不能每一个人都像钗、黛、湘,都写好诗,也不真实。还有一些文化程度很差的,但是行起酒令来也要去做两句诗的,像薛蟠之流的,基本上像文盲,还有一些妓女之类的,所以不能都是一个腔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