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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六家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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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书籍名:《红楼六家谈》    作者:


                                    

            凤姐的“辣手”,还有一种不计后果、赶尽杀绝的气势,她心狠手毒,所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凤姐和其他的妇女比起来没有妇人之仁,没有什么恻隐之心,她做了什么事情以后从来不后悔,而且她要斩草除根。如果我们没有忘记的话,贾雨村对于知道他底细的那个门子,最后是把他远远地充发了,而凤姐对于握有把柄的张华父子,最后一定要想办法把他们治死。从这种地方,我们可以看出来凤姐的这种“辣手”,这一点在别的人身上是感受不到的。

            下面我们再谈“刚口”。这是在《红楼梦》五十四回里面,在庆元宵的时候,请了女艺人来说书,就是贾母掰谎的那一回。那些说书的女艺人说凤姐:“奶奶好刚口。奶奶要一说书,真连我们吃饭的地方都没有了”。“刚口”是指的口才,连说书艺人都甘拜下风,足见王熙凤的口才不凡。这个并不是吹捧,女艺人不是一味地吹捧,凤姐确实是当之无愧的。我借用说书女艺人的话来标举凤姐的语言才能,也就是冷子兴介绍的时候说的“言谈极爽利”这样的风采。

            凤姐曾经很赞赏一个小丫头,叫红玉。这个小丫头把什么奶奶爷爷一大堆四五门子的话说得齐全,说得利落,凤姐就很赞成,她说我就喜欢这样子,我就喜欢“声口简断”的,不喜欢哼哼唧唧的。其实,这也是凤姐本人的话风,你看她一出场:“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还有像凤姐去劝架,跟宝、黛劝架,说:“黄莺抓住鹞子的脚,都扣了环了。”这都是凤姐的语言。她说:“我要不入大观园花几个钱,我不入社,我不成了大观园的反叛了吗?”这些话就是凤姐的话风,包括她联诗的起句“一夜北风紧”,话虽然浅,但并不俗。

            关于凤姐的语言才能,我们从几个方面来看看。

            首先,会说话不等于就是会耍嘴皮子。像我们今天说,什么什么人的嘴很贫,这个并不是说他会说话,并不是说他很有语言的才能。所谓会说话,言谈极爽利和心机极深细是密不可分的。在这里,我们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来领略凤姐的语言风采。我们先从一个角度,就说同一件事,别人说和凤姐说,它的效果就是完全不一样的,可以有完全不同的效果。比如五十四回“元宵夜宴”的时候,贾母问袭人为什么没有跟宝玉来啊?言下有责怪的意思。王夫人立马就回说:“她妈前日没了,去世了,因有热孝,不便前头来。”贾母听了不以为然,说“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若是她还跟我,难道这会子也不在这里不成?”奴才她没有什么个人的自由,跟了主子,一切就要以主子的意志为转移了,所以贾母在这个地方对袭人没有跟来不满意。王夫人这个解释,贾母也觉得不以为然。凤姐听了以后马上接过来解释,说出一番三处有益的话来。凤姐怎么说呢?她说:袭人没有跟来,一则因为是元宵节,“灯烛花炮是最耽险的”,那园子须得细心的袭人来照看;再则“屋子里的铺盖茶水,袭人都会精心准备,宝兄弟回去睡觉,色色都是齐全的”;三则“又可全袭人的礼”。凤姐这番话,既符合主仆上下名分次序,而且更投合老太太的心理。老太太很怕元宵节到处是灯火,灯花花烛,怕失火。另外,更投合了老太太疼爱孙子的心理,宝玉回去了色色都是齐全的,袭人在屋里妥当。所以贾母听了以后就称赞说:“这话极是,比我想得周到。”她不但不怪袭人,反而是关爱有加,说袭人自己在屋子里头,让鸳鸯——因为鸳鸯的母亲也故去了——她们两个做伴,还说应该拿点心给袭人吃。你看看,同是一件事,可以有截然不同的效果,王夫人说了以后是那样子,凤姐说了以后就是这样子。同一件事,由于凤姐说,它就有不同的效果。

            另外,我们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就是说同一个主体,同是凤姐,对待不同的人她就有不同的语言。因为凤姐是个当家人,要和各色人等打交道,她的交接对应要分寸得宜,不卑不亢地处理各种人际关系。在这方面凤姐的语言艺术也是很值得我们欣赏体味的。这里我们也可以举两个例,一个是大家熟悉的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有的时候我们因为很熟了,也许不以为意就看过去了。刘姥姥第一次进荣国府来打抽风,凤姐怎么样来接待刘姥姥?怎么说话?对刘姥姥,凤姐要揣度对方的身份和彼此的关系。刘姥姥是一个年高积古的,辈分很高,也很有生活经验,是一个农村的老太太,跟贾府并不沾亲带故,只不过偶尔来走动,但也不能够简慢。凤姐揣度着对方的身份和彼此的关系,神态之间当然有一种凤姐的那种高贵、那种矜持,但是她说话还是很得体的。怎么得体呢?她说出来的话既有比较谦逊的地方,说“我年轻,不大认得,也不知道什么辈数,不敢称呼”,知道自己是小辈,有谦辞。另外,就是说,自己家里“不过借赖祖父的虚名,做个穷官儿”。同时她又告艰难,说:“外头看着轰轰烈烈,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这句话很有名了——“大有大的难处”这句话常被引用,甚至在国际关系里头都引用。凤姐说“不过是个空架子罢了”,既有谦辞,又告艰难。而且她还不乏人情味,对刘姥姥讲“亲戚之间原该不等上门才有照应才是,那么你又是第一次来,第一次开口,不好叫你空手回去,如果你不嫌少,这五十两银子暂且拿了去。”你看,这样一些语言,这样的接待,应该说凤姐这次接待是请示过王夫人的,她的语言应该说是合适的,既不过分地热络,又不过分地简慢;既不丢份,也不炫耀,还是很得体的。这可以算作一个上对下,一个豪门的当家人来接见打抽丰穷亲戚的这么一个例子。

            我们可以再举一个下对上,就是凤姐怎么样对待宫里来的那些太监的例子。在小说里面第七十二回,宫里的夏太府打发一个小内监来借银子。他怎么说呀?他说:“夏爷爷买房子,短二百两,上回借的一千二百两,年底再还。”说是借贷,其实是一种勒索。凤姐在这之前就听说太监来了,她就叫贾琏先躲起来,自己出面来应付。这个方面贾琏是不如凤姐的,贾琏不灵。小太监说了这个话之后,凤姐怎么说啊?小太监说借二百两,还说上次欠的一千二百两就是没得还,年底再还。凤姐接口就说:“你夏爷爷好小气!这也值得放在心上,我说一句话,不怕他多心,若都这样记清了,还我们,都不知还了多少了,只怕没有,若有只管拿去。”一面说这个话,一面打发人把自己的首饰拿去抵押了银子来开发那个小太监,他不是要二百两吗?那么让他拿走。凤姐这几句话看上去并没有得罪小太监,其实这个话是软中有硬、绵里藏针的,有一种警示,就是说像这样子名为借贷实为敲诈已经“不知凡几”了,已经不止一次了,很多回了。她说若这样都记清了还我们,都不知还了多少了。而且她命人去抵押,就暗示我这个府里头已经被掏空了,我要靠典当度日了。所以你看凤姐就会这样来应对宫里的太监。所以有的评论者把这个细节拿出来评论的时候说:弱国的使者若能这样对付贪得无厌的强国,也算得上“不辱使命”了。就是说凤姐这个人还真具有当“外交使节”、“公关经理”这样一种潜能。

            上面我们讲凤姐的语言才能。同是凤姐这个主体,对不同的人,对各色人等,她都能够分寸得宜,能够不卑不亢,这体现在她的语言上。下面我们再谈一个方面,就是她的语言的幽默和谐趣。这是不得不说的一个很重要的方面,凤姐语言的幽默和诙谐也是很有名的。谁都知道,凤姐是贾母的一个“开心果”,是一个“顺气丸”。曾经有一个回目点明,叫做“王熙凤戏彩斑衣”嘛。“斑衣戏彩”是“二十四孝”的一个故事,老莱子娱亲,鲁迅对这个很反感的,觉得很矫揉造作,老莱子这么大岁数了还要来娱亲。在《红楼梦》里面,贾政的娱亲倒有点这个味道。贾政因为他在贾母面前,他是儿子,也要承欢取乐,说过一个笑话,讲裹脚布什么的,特别恶心。另外,贾政要逗贾母喜欢是很笨拙的。有一次他出了一个谜语,他就悄悄地把这个谜底告诉贾宝玉,然后叫宝玉告诉老祖宗,让老祖宗猜着,就是这样子。所以贾政的承欢娱亲就是很笨拙。王熙凤就要高明得多。对王熙凤来说,最精彩的还不是“聋子放炮仗”的那一类的笑话,王熙凤的那些幽默、谐趣的东西好就好在“对景”,她有一种随机性,随机而出,自然天成,经常是这样的。

            这样的例子很多,比如说贾母的饮食,她每天轮流着根据水牌来吃,都想绝了。王熙凤就说:“老祖宗就是嫌人肉酸,如果不嫌人肉酸,早就把我都吃了呢。”她就会这样说。另外还有一个例子,大家都是很熟的,在逛大观园的时候,贾母说她从小因为淘气,跌了一跤,头上落下一个疤,一个窝。凤姐马上就说:可知老祖宗从小的福寿就不小,鬼使神差碰出那个窝来,好盛福寿的,老寿星头上原来是个窝,因为万福万寿盛满了,所以就凸出来了。凤姐这个笑话没说完,大家都笑了。你看看,一个疤痕都能讨出吉利的口彩!虽然像这样的笑话,大家都知道她是随口编的,可是编得这样地喜庆、编得这样地圆满,而且她是随机就编出来的,我们不能不佩服凤姐的这种即兴发挥。

            而且像这样的应该说还比较容易,难就难在如果贾母很生气,你要使贾母在气头上转怒为喜,这就更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