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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六家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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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书籍名:《红楼六家谈》    作者:


                                    这也有一个例子。邢夫人要讨鸳鸯,贾母气得浑身乱颤,简直就把谁都怪了,不仅怪邢夫人,还怪王夫人,怪宝玉,统统地怪,连凤姐都怪了。那时空气很紧张,在这种情况下谁都不敢吱声,只有凤姐开口了,她说:“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寻上我了。”大家很奇怪,怎么老太太还有不是呢?凤姐就说出理由来:“谁叫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得水葱儿似的,怎么怨得人要?我幸亏是孙子媳妇,如果我是孙子,我早要了,还等到这会子。”这就有点奇兵突出。贾母先是愣了,怎么我有什么错呢?后来听了凤姐的这个说法,她有一种新鲜感,有一种刺激性,看起来好像说是贾母的不是,其实她是夸奖贾母会调理人,像鸳鸯这样的调理得水葱儿似的。所以,贾母很快就转怒为喜,气也消了,心也开了,空气也缓解了,又有说有笑的了。

            类似这样的,贾母是长辈,在尊亲长辈面前凤姐会用这样一种方式取笑,就是对着大人物说小家子话。不仅对贾母,对其他长辈也这样。比如张道士是很有地位的,是一个人人尊敬的有职的法官,那么大家见了都是要敬着的。凤姐见张道士托了个盘子,她就会取笑说,你这个老道,你是来化布施了。她就会这样说。对薛姨妈,对贾母,她都经常会对这些尊长说一些失调少教的、好像是很冒失、很没有礼貌、很粗俗的话,而实际的效果恰恰会使得对方开心大笑,因为凤姐的这种笑话总是伴随着一种新鲜感和一种刺激性。可见凤姐的承欢取乐也是不一般的。

            王夫人曾经对于凤姐的这种说笑提出过异议。王夫人对贾母说:“惯得她这样,明儿越发无理了。”但是贾母说:“我喜欢这样。”她说“在家里娘儿们原该这样。”如果整天都是很正经的,贾母反而不喜欢。正因为贾母是一个比较开明、情趣不俗的长辈,才能够容纳、才能够赞赏凤姐的这种所谓“放诞”。所以凤姐的这种承欢取乐没有一种媚态。有的人奉承人、讨人喜欢时有一种谄媚相,但是在凤姐那里应该说比较少,不是那么俗气。当然,凤姐为了行权,为了掌握大权,为了固宠,为了要老太太宠她,她巴结、奉承老祖宗的这种功利之心应该是很清楚的,连小厮兴儿都看得清楚,但是凤姐的巴结、奉承确实不同庸流,我们刚才举过了,不同于贾政了,也不同于尤氏,不同于别人,她很有特色,这个是谁也不能否认的。

            我们还可以补充一个例子。五十四回里面,贾母跑到大观园来赏雪,自己跑来了,凤姐随后就跟过来,贾母就说:你真是个鬼精灵,到底找了来。贾母说:以理,孝敬也不在这上头。凤姐怎么说?她说:我哪里是孝敬的心找了来?我到了老祖宗那里,鸦没雀静的没声了。我疑惑间,来了一个姑子,我连忙把年例给她们了,这个姑子已经打发走了,如今来回老祖宗,债主已去,不用躲着了,可以回去了。她第一句话就说:“我哪里是孝敬的心跟了来。”可见凤姐至少不把所谓孝敬、奉承挂在口边上。当然这也是一种取笑,骨子里面还是孝敬的。就是说,凤姐这种地方很放得开,我们说,像这样的还是很难得的。

            关于凤姐的语言,我们联系作品可以发现有很多的方面,包括她的谐谑。总体来说,比起红楼诸钗,比起那些读书作诗的姑娘小姐,凤姐的胸中应该说是欠缺文墨,她的语言没有什么书卷气,但是却有一股扑面而来的新鲜、热辣的生活的蒸气。朋友们可以仔细地去看、去品味,凤姐的语言里面独多那种俗语、俚语、歇后语,这是口语里面的一些精华,曹雪芹在凤姐这个人物语言里头提炼了很多这样老百姓语言里头的精华,凤姐的语言里面独多这个东西,她拟人、状物、叙事、言情都很生动。赌钱时她说:“钱箱子里头的钱,得了得了,把我面前这一吊也拿进去得了,里头的钱在招手了,你就一咕脑儿拿进去,省得里头的钱费事。”这是一种拟人的办法。不会做诗她就说:“我也不会做什么干的、湿的”,用谐音,用对偶,用拟人。无论她叙事、言情、状物、拟人都是很生动的,好像无师自通。她的源头不在书本,而在生活,在于生活本身所包含的信息和智慧。当然,凤姐的语言里面也有很多粗俗的东西,凤姐骂人有的时候是很俗的,很粗的,这个也免不了。但是总体来说,凤姐的语言是来自于生活。所以我们说,凤姐的语言不仅使我们眼界大开,可以看到种种的生活态和社会相,而且心智大开,可以窥见一个聪明绝顶的、变幻莫测的机心。也就是说,这几个方面是相联系的。

            最后,我们不要忘记,王熙凤是“金陵十二钗”正册当中的一个人物,她也是归入“薄命司”的。所以对于凤姐其人,作者固然有非常深刻、犀利的批判和洞幽烛隐的揭露,却也有一种不可遏制的赞赏,赞赏她的才能,叹息她的命运。要不然,怎么入“薄命司”呢?我们前面谈的所谓“辣手”、“机心”、“刚口”,不能简单地说是褒还是贬,不能以简单的褒贬来概括她。就王熙凤的判词和曲子而言,也充满着一种很精辟的、很警策的一种箴言,“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判词和曲子也有一种反复地咏叹。可见,无论是作者的态度还是读者的感受,都是很复杂的,不是用一个褒,或者用一个贬,或者用三言两语就能够说尽的。

            其实文学作品还有作者意识不到的一些远期的效应和永久的魅力。《红楼梦》里面的人物多数是女性,但是这些女性的形象,她们的悲剧的意义和人性的内涵,却远远超出了性别的界限。就王熙凤而论,她的才干,她的欲望,她的命运,就如同一面镜子,这面镜子不只是《红楼梦》里讲的“风月宝鉴”,我觉得,它应该是一面“人生宝鉴”,它正面那样地光彩照人,它反面是身败名裂,它也是一面“人生宝鉴”,不只是适用于女性的。在今天,对当今那些才华横溢的而又贪欲难遏的风云人物,我觉得王熙凤的形象有一种特殊的警示的作用。有时候在我们当今社会里头,确实有很多人非常有才,真是才华横溢,或者是政绩卓著,但是他没有很好地节制自己的欲望,由于他的贪欲逐步地发展,不能遏制,最后走到身败名裂的地步,是很可惜的。如果能够从《红楼梦》这样的作品,从王熙凤这样的人物身上,把这面“人生宝鉴”来照一下,我认为是有一种警示作用的。因此《红楼梦》的意义不限于一个女性。这大概是曹雪芹想不到的。但是我认为杰出的作品都是这样的。一个作品,好的作品,它必定会有比较深的人性的内涵。像《红楼梦》里的人物——当然不只是王熙凤,它对人性的丰富性,对人性的复杂性,对人性的局限性,展示得相当地深刻。有些作者,他本人不一定从道理上这样意识到,但是他确实是写出来了。那么今天我们读作品的时候,就对我们有这样的启发。

            至于在艺术领域内,王熙凤永远是创作家难以企及的高峰,是评论家论说不尽的一个课题,对于读者来说王熙凤也是一个话题。《红楼梦》既是一个课题,也是一个我们日常可以谈论的话题,我们都还有很多话可以说,以至于可以永远说下去。

        梁归智

          

            梁归智,男,1949年11月生于北京,祖籍山西祁县。1995年毕业于山西农业大学园林系,1978年至1981年师从山西大学中文系教授姚奠中(章太炎的关门弟子)读研究生学习古典文学,毕业后曾长期在山西大学中文系任教,1991年评为教授,1999年调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任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中国红楼梦学会理事。1995年至1996年在美国纽约市立大学约克学院任客座教授,讲授中国文学与中国文化。

            梁归智已有的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中国古典通俗小说研究与元明戏曲研究方面,特别在《红楼梦》研究与元曲研究方面成绩突出。在红学研究领域开创了“探佚学”新分支,认为只有通过“探佚学”严格区分曹雪芹原著后四十回续书,才能真正进入、区分、理解、鉴赏《红楼梦》的思想与艺术。已版学术著作《探佚》、《神仙意境》《箫剑集》等十余部。

        《红楼梦》的断臂之美

          

            我们知道《红楼梦》的原稿并不是没有写完,而只是八十回以后的原稿丢失了。“佚”就是丢失的意思。那么这个丢掉的原稿,我们有什么根据来探索呢?会不会是一种主观的猜测呢?它有没有科学性呢?下边我重点讲一下。

            第一种根据就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各种表现形式。因为这个应该是最关键的,也是最需要证明的。否则的话大家总是会有点神秘感,说曹雪芹就那么神吗?其他作家怎么都没有那样做呢?每一句里边都有那么多玄机,这是不是你们研究者主观臆断的呀?我下边就把这“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几种表现形式给大家介绍一下,大家听了以后看我说的有没有道理,是不是研究者臆断的,还是它就是客观地存在于《红楼梦》的文本之中。

            第一种就是谐音法。我们中国的汉字是一种单音节的象形字,这样一种文字的特点就产生了同音字的效果,就有许多不同的字,却读同一个音。但是由于在上下的语境之中,它不会发生误解,因为它有着上下语境的制约了。这样就产生了一种特殊的中国文字的谐音文化,这是散布于我们日常生活之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