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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世木已成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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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书籍名:《这一世木已成舟》    作者:纯白阴影


                                    想来那一定是个悲伤的原因,没有来路,不知归处。

            所以她就顺着话题,轻轻说:“当年,我和睿诚也是这样。很久没联系她了。也许过得还好吧。听说和一个男人交往着。”

            店内传来陈百强的《一生何求》,很舒缓很沉静。琥珀很喜欢这个男人,只是他早已沉寂着不再歌唱,冷暖哪可休,回头多少个秋……

            突然就想起那一年,多少人哭了?多少人奔跑在深秋校园冰凉的操场上?

            而那时,琥珀正目睹着睿诚沉迷在令她的感情从此终生残废的迷乱中。呵,真是迷乱呢。

            那时候。

            雨停了,漓江说:“带我去看看房子吧。”

            树叶在清洁的空气里晃荡,琥珀替漓江作主买下的房子坐落在这片小区丛里。房子还没建好,两人远远地看了看,站在小区的湖边说话,湖上有荷花,浪涛涌上来,又沉寂下去。

            琥珀低低念:“荷花开了,银塘悄悄。新凉早,碧翅蜻蜓多少?六六水窗通,扇底微风。记得那人同坐,纤手剥莲蓬。”

            睿诚喜欢这阙词,常常念起。

            漓江朝她笑:“小时候,妈妈会给我剥莲蓬吃。那是她对我为数不多的和蔼时分。她很喜欢荷花。”

            “我也喜欢荷花。”

            “我九岁时,妈妈就不在了。她得了病,家里没钱。没拖多久,她就走了。”

            琥珀沉默了,她和漓江不一样,她双亲健在。毕业后,她留在上海,把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每月寄五百块回家,周六晚八点给父母打电话,春节的时候回家一次。

            琥珀有个沉默的父亲。她上高中时,他坚持在每天夜里的路口接她下晚自习。他四十五岁的时候迅速地变成了微微的驼背,头发渐渐白,渐渐疏。这让琥珀十分愧疚。并且说实在的,还有些累。

            琥珀知道即使自己成了不成气的女青年以后,父亲还是会一样地重新希望,满怀理想。她想他需要一个慎重的,对他自己一辈子的交待。

            这样使她不得不学会撒谎。谎言一个套着一个,铺了满天满地。父亲知道她的成绩优异,于是她学会模仿他的笔迹在没能考到满分的试卷上签字。考上了重点高中,父亲就对清华充满了希望。当她到了上海某大学以后,父亲又对她所学的专业充满了希望。然后是体面的工作,配得上她的人,富有的,饱含情趣的小家庭。锦绣前程,美满人生。琥珀想,只有如此这般,才能令他每天早上都会微笑着醒来。

            琥珀绝不能坦率地告诉他她不愿意这样,她只愿意那样。或者她既不愿意这样也不愿意那样。他会怅然若失,伤心欲绝,最后彻底失去活着的乐趣。而她的母亲呢。她会被琥珀直接活活气死。

            曾经有朋友对琥珀说过,在上海奋斗终生,你都不见得有属于自己的、非常象样的住房。父母只有你一个女儿,年纪又大了,家里四居室的房子你怎么住都绰绰有余。你应该学会转身,转身回到你的家人那里去。每当此时琥珀便一言不发。他怎能知晓稍稍地回忆家乡就使她创痛万分。每一次告别留给琥珀最后的印象只是父亲悲欢交错的脸。她的父亲,母亲,她的朋友,整个淹没在家乡的岁月,它们使她不愿转身。

            大学毕业那年,琥珀将几年来的东西搬回家。她的日记被母亲看到,由此她知道琥珀少年时的同性相爱往事,亦知道她在初恋失败后酗酒,抽烟,整夜不睡,和甲痴缠,和乙做爱,反目,又做爱,和丙初遇在宾馆的床上进行深入了解。她因此不肯原谅琥珀,声称她丢尽了他们的脸,当街痛骂,四处控诉,她声声诅咒,声嘶力竭,令琥珀成为那个住宅区里声名狼藉的女子,出入时背后跟上一系列指指点点和鄙夷。

            关于琥珀的事被母亲进行删节之后转述给父亲。不过只是混乱过的青春,被他们形容成肮脏。琥珀其实想跟他们讲更多。可是他们每天都在自己的绝望中鼓励她重新站起来生活。他们暴跳如雷,痛心疾首,琥珀打定主意一言不发。最后他们把她送上了回上海的车,然后整整半年,他们没有理她。

            琥珀就这样成为家庭的罪人,被父母形容为社会的不安定分子,他们预言她将在劣质酒精,三流写作,以及乱成一团的社交圈中眼睁睁地过完大半生。

            “后来呢?”漓江问。

            远远远远地传来一首歌,情人,爱却更多,虚情假意的话不说,只用一颗真心默默爱我,最珍贵的感动,尽在不言中。琥珀喜欢歌者,这个性感的男人有着华丽的嗓音,深情虚无。她喜欢跟着他脚尖一下下点地,大声唱。

            琥珀说:“后来?后来我在上海工作,每年春节回一次家,给他们带礼物,客气地去见各个对我很有偏见并试图游说我的亲戚。母亲总是抱怨我和她之间太过疏远。我可怜她,我也可怜我自己,我们是一对灾难深重互相仇恨的母女。我不愿意再流泪,不愿意瓦解对她的恨,也不愿意让她因为悉知一切而抱憾终生。做沟通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过后仍然彼此坚持。”

            春节的时候,琥珀会回到她遥远寒冷的家乡哈尔滨,陪母亲去买东西,做好饭等他们回来,和他们谈起可笑的电视剧和广告,给他们说说她的朋友们的恋爱,唯独在他们小心翼翼的试探她的时候扯开话题。

            她努力让自己看上去纯洁无邪,就好象是父母心里面千百遍希望过以为过的那样。去年,她回家,母亲终于把壁橱的门打开,指着那些崭新的红色丝被和灿烂繁复的刺绣给她看。她说:“如果碰到合适的,你可以找个男朋友了。”琥珀大笑起来。

            “关于家门出了个杵逆女的全过程就是这样,当然,众人口中还流传着不同的版本,个个都比我这个精彩。”琥珀笑。

            其实她所期待的,不是锦衣玉食,不是富贵荣华,不是情人们,而是一个能沉默地握住她的手的人。

            命运让她遇到了陈燃。她以为他就是彼岸。

            可他不是。

            而此刻,她的手不知在什么时候被漓江握住,他专注而怜惜地望向她,将她的手握得那样紧,似乎要将这一生的力量都给她。

            往事六

            许颜突然清醒了,她举动艰难地爬起来,沙哑着嗓子叫道:“漓江。”

            漓江看到她的样子,忍不住心疼地蹲下身去拉她的手,急切地呼唤着她,他几乎要哭出来,压抑着自己的情绪,问:“小孩,小孩,你在干什么?”他觉得这太像一场荒谬的梦,他试图把自己唤醒。

            “小孩,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吸了毒?”

            许颜没有回答,只是双手掩面无声地哭。

            这个夜晚对漓江来说是刻骨铭心的,多年后他对琥珀讲起时声音还会发抖。

            他们甚至不能去告发秦力。

            是的。没有证据。

            当许颜清醒时,漓江只能够用力地摇着她的头,声嘶力竭地叫:“为什么,为什么。”

            这之前,漓江对毒品的认识仅限于电影上的某些场景。真正发生在眼前,才知道那些镜头的确不是夸张。

            他不知道是在对着自己叫,还是对着这个女孩叫:“为什么,你为什么会这样。”

            他把她反锁在屋里,在毒瘾上来时,她会撞墙,摔东西,甚至打开瓦斯,去呼吸那些甜甜的气体。

            有一天漓江回到家,看到一张忧郁蓝色的脸庞,突然失去知觉,昏倒在地。

            那天,水电被掐了半个月,许颜从洗手间里伸出头,嗔道,漓江,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洗澡了。

            漓江没有办法,只得回到三寿的店做酒保兼歌手,每天临出门时捏一捏许颜的脸。才两年,日月星咖啡厅已经发展成A城首屈一指的娱乐城,现已易名叫作大卫娱乐城。当年的咖啡厅仍在老地方,也换了名字,叫作“魔”,听起来诡异,吧厅的氛围却干净极了,一派清新自然。里面全是原木的椅子,朴拙得别具一格。厅的正中央是一台古旧的钢琴,常常有眉眼清秀、衣着优雅的男生或者女生温婉落座,片刻,安静而轻的曲调在他们修长的指间盛开,荡漾在厅内。

            塑料卡座里的menu是手写的,字体很硬,一笔一划深具刀戈之气,转承起合处却又稍微圆柔下来,应该是出自英气的女子之手。

            “魔”里有一面可以供宾客写字的墙壁,绿色的,上面满是零乱的涂鸦。

            灯光暗黄,像一场故梦,红酒很醇,音乐很颓,女人很美。

            再见丁振中,两年前曾经资助过漓江的人,是在一个夜晚,外面下着大雨,酒吧里很多人都醉得很厉害,漓江感觉有人走过来了,并没有回头,仍在专心地调酒,做得尽善尽美。

            做完这一切,有点空闲时间,和身边同样是做酒保的同事阿亮玩骰子。来人坐到漓江身边,似乎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人玩。漓江又赢了一次,听见那人轻轻击掌。他扭头看了他一眼,呆住了。是丁振中。

            算起来,他们已经有两年多没有见面。

            漓江低声道:“是你?”

            丁微笑着点头。

            阿亮开口了:“他每个星期都来。进来环视一番,喝一杯啤酒就走。起先我们以为是公安的便衣,后来才觉得不是。”

            丁朝他笑笑,指指漓江:“我是来找他。”

            漓江拉过他,坐到厅内一处安静的角落,叫两瓶啤酒,慢慢说话。漓江坐在丁振中对面,丁已点好烟,并没有抽,开口对他说:“这——两年,你还好吧?”语气如此温和,有牵挂的意味,漓江没有来由的,他觉得可以信赖丁,于是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