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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江山更爱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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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书籍名:《爱江山更爱美人》    作者:紫流苏


                                    我懂他的抱负。惊诧、欣赏、赞叹,亦有担忧。

            此刻,只是凝望他,深深点头。他亦回望着我,微笑。

            半年多了,心有灵犀也好,曲意逢迎也罢,我们之间终究是有些默契的,即使默默无言,亦深知两人心意。

            我轻声道:“现在说什么都还不是时候呢。”他这日心情甚好,俯视众生,踌躇满志,朗朗说道:“那么,终有一天,朕要入主中原,变法改度,为我朝开创一个盛世。”

            他说得那样清楚,那样坚决,我不禁神往,呢喃道:“如果那时候,臣妾还在皇上身边……”“那不会太久的。”他微笑着,打断我的迟疑,缓缓道,“到那时,你就是我的皇后。”

            他将灼灼的目光轻投于我的侧脸。我没有动静。这一刻,心静如水。我疑心是自己错听了,然而反复回想,他却说得清清楚楚。本是暗暗期待了许久的,乍一听闻,却是波澜不起。不安地勾下头,只是轻叹:“臣妾怎敢有此奢望。”停了一歇,方觉察到,心中原来密密交织着渺茫的欢喜和得意。

            “妙莲,你知不知道,立一个皇后也不完全是我能够做主的。”他的面容那样冷静,声音却蓦然悲凉起来。他不看我,亦不要我的回答,兀自说下去:“要能单独铸一个铜人,才有资格被立为皇后。太皇太后铸成了,所以做了文成帝的皇后;我的母亲,却没有。她原本也是有资格做皇后的……”

            我默然,心中却猛然闪过一个念头:谁知道这铜人能做什么手脚?思绪一滞,背脊微微发凉。深闺中娇养的女子,谁知道如何铸铜人呢。也不是真的单独去铸铜人,身边总会有宦官侍从的……谁知道这其中有什么玄机?

            心中忽然恍惚起来。拓跋宏是男子,是帝王,他不会懂邀宠女子的深曲机心。

            皇兴三年,他三岁,皇太子的地位一旦确立,他的生母李夫人便依祖制而自尽……拓跋宏即位后,追封生母为思皇后,以身后的哀荣来抚慰含恨而逝的母亲。他从不提起这段隐痛,亦不提三年前以同样原因而自尽的林妃——林妃后来被追封为贞皇后。

            拓跋宏只是平淡地陈述。那段岁月曾有过的惊心动魄,都在他的微笑中被得体地掩藏起来。

            他说:“我即位时,只有五岁,眼看着父皇从御座上起身,一步一步地离去……”献文帝退位时,拓跋宏只有五岁。他在登基大典上嚎啕大哭,问他:何故至此?他回答:“代亲之感,内切于心。”

            一边是太上皇,一边是太皇太后,各有各的权势所在,他夹在中间,年未弱冠,不知何去何从,竟连一丝天子威仪也无。甚至太皇太后宠幸的宦官都可以肆意诋毁他。他因此受了太皇太后的杖责,却也只是默默承受,连申辩都不可以有……

            轻风拂面,低沉的倾诉在长裙广袖的窸窸簌簌中时断时续。他自嘲道:“七个兄弟中,惟有我挨过太皇太后的板子。太皇太后最喜欢的却是咸阳王禧……”

            咸阳王拓跋禧,是他的二弟。拓跋宏缄了口。欲说还休的叹息声中,消泯了一段刻骨铭心的变故。他不愿重提,也无人敢提。我却敏感地知道,他十一岁,太皇太后囚禁了他三天三夜,外面冰天雪地,他只着单衣,水米不进……太皇太后想另立新君,咸阳王拓跋禧正是最适合的人选。若非穆泰、李冲那几位老臣的劝止,或许我今日嫁的君王,便是拓跋禧了。

            我凝目看他。微微吃惊,心中却早已懂得,华美的风仪下其实是满目疮痍。也难怪,拓跋宏的少年老成中,总有隐隐约约的阴郁。

            我在这一刻,忽然体谅了姑姑当年的残忍。拓跋宏的早慧,无法不让人感到敬畏。尤其是对于一个只是暂时执掌权势的女人。我也蓦然明白,姑姑其实是妥协了。当她不得不放弃另立新君的打算时,实际上是向这个饱受饥寒而存活的孩子做出了让步。从此,拓跋宏的皇位,一如他的信念,根深蒂固。

            他本是明亮耀目的年轻男子,却又是深沉内敛的孤家寡人。

            我望着他的侧脸,棱角分明,平静而至淡漠。终究忍不住伸出手去,他正好侧过身来,轻轻握住。我们之间,原来已经有了这样的亲昵与默契。心中又是一怔。用力握他的手,冰凉冰凉的手指,却暖不过来。

            “妙莲。”他轻声唤,恍若呢喃。初春的阳光只有淡漠的温暖,天际的云霞却有眩目的光亮。他额前的发,垂散下来,风飒飒地吹拂,他的声音难免有些苍凉,无关年少轻狂的一种苍凉:“终有一天,我要废祖制,更法度,我要按自己的意愿立一个皇后,绝不可以有半点勉强,也不要任何人的授意。”

            我心中分明震了一下。有些惊,有些痛,却又无比欢喜。他的目光,如寒潭,如深渊,有清冷的光泽,却又有灼人的热度。那番话语亦是铮铮然,一直嵌到我的心头里去。

            4从宫外回来,冯滢垂手立于檐下,静静等候。见了我身后的拓跋宏,行礼如仪。冯滢总是文静的,一袭水红色的翻领夹袍,绣星星点点的白花,虽是寻常服色,不张扬,却也并不平庸。雪白的一双手,交握在裙上,眉眼间的笑意也是恬静的。

            她说:“姐姐,今日乐安长公主入宫,清儿和夙儿也来了。”

            拓跋宏笑道:“今日怎来得这样齐?”一面转向我,微笑,“你可以姐妹相叙,我也可以兄妹相叙了。”

            我含笑点头。其实心中并不十分欢喜。冯清总是没来由地使我沉重。我知道,我们虽同是冯家的女儿,身份地位却大不一样。

            年幼的时候,偶尔在花园里遇到她,我总是很尴尬,不知该说些什么。其实她也不想听我说什么,看了看我,便漠然走过,仿佛路人。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心里说不出的难过。我猜得到,公主一定是这么告诉她的:“她不是鲜卑人,她的母亲只是一个卑贱的歌伎。”

            即便到了今日,我依然不能忘记。尽管冯清从未冒犯过我。

            拓跋宏问:“清儿就是冯诞的胞妹吧?”

            “是的。”我简单地回答。他应该早已知道,冯清才是嫡出。这两个字,我回答得有些用力,也显得有些突兀。拓跋宏不曾察觉什么,冯滢却小心翼翼地望了我一眼。

            去太皇太后宫中,和冯滢同车,她沉默了些时候,忽然问我:“姐姐,你不高兴么?”我有些吃惊,微笑道:“为什么呢?我应该高兴的。”她挨近了一些,幽幽地笑:“姐姐至少能见到夙儿,我却是孤零零的一个。”

            我心中忽然一痛。冯滢的生母很早就去世了,她的自伤更甚于我。“不要难过,滢儿。”我轻轻地说。真是心细如尘的女子啊,我忽然怜悯起她来。

            太皇太后宫中,比往日要热闹得多。随拓跋宏拾阶而上,我的笑容在听闻太皇太后的温言之时,已悄然浮上唇角。踏入殿中,温暖如春。<br  />
            除了太皇太后,一屋子的人都起身行礼。

            乐安长公主只稍坐片刻,便去拜望生母封太妃了。只见冯清,面朝南,端然坐。卸了披风,只着一袭青色如意云纹的袍子,质地剪裁俱上乘。那精致的立领,衬得她的侧脸无比端庄。我的胞弟冯夙,文秀而明朗。他才十二岁,如所有锦衣玉食的贵族子弟一般,好空言,精玩乐,被娇宠得不知世态炎凉。

            他坐在太皇太后身边,小小年纪,已能说会道。他说,父亲依然笃信释氏,出任洛阳时,曾于高山秀阜之上营建北邙寺……他如是形容道:“楼阁殿台,房廊绮饰,凌云九级。”神情上微带自矜。

            北邙寺的规模与气派,一直为人所津津乐道。冯夙说到此,众人皆注目聆听。

            贵人袁璎华也在。忽然侧首,向冯夙笑道:“听说,为营建北邙寺,州官不惜伤杀人牛……”她说的甚为温和,眸中亦含笑,却微带讥讽地从冯清身上拂过,又落在我的面上,“这不是有悖于佛家的慈悲么?”她貌似无辜地问道。

            冯夙自然无法回答。他的稚气抵挡不了璎华的尖锐。我恼恨而又警觉,为璎华这突如其来的锋芒。正待开口,一直沉默的冯清,却忽然侧过脸,声音微冷,一字字清如碎冰:“北邙寺建成后,世人但见浮图,焉知杀人牛也。”

            我心中暗惊。拓跋宏亦直视她,仿佛初见。太皇太后却叹了一声。惟有冯清,宁静如初。那种宁静,不是冯滢那般的文弱和恬淡,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矜持和端庄。我心中忽然有些惊惧,因她的冷漠而决绝。

            拓跋宏自然无法评议我父亲的所为。尽管冯清的话保全了冯家的尊严,但在听闻“伤杀人牛”之后,拓跋宏的神情却是惊诧而悲悯的。我恨恨地想:还是遂了璎华的意。

            思忖片刻之后,我另起话头:“北邙寺的碑文,乃中书侍郎贾元寿之词。文藻清绝,笔力遒劲,堪称一绝。”拓跋宏笑得有些勉强:“日后有机会,必当亲临洛阳,登高读赋。”我知道他这话是为了安抚我,心中不免恻然。

            冯夙接了话:“若皇上喜欢,夙可以为皇上呈上拓本。”

            拓跋宏望着稚气未脱的冯夙,微微一笑。我暗中以殷切的目光期许冯夙的诚恳。他明白我的意思,遂离座自请:“夙可以为皇上前往洛阳,去一趟北邙寺,回京后即刻呈上碑文拓本。”

            太皇太后摇头笑道:“夙儿,你可以么?”拉他坐下,又慈爱地笑道:“难得你有这份忠君之心。”

            这话是对着拓跋宏说的。冯家诸子,大哥冯诞封南平王,二哥冯脩封东平公,三哥冯聿封信都伯,惟有冯夙尚无爵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