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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江山更爱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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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书籍名:《爱江山更爱美人》    作者:紫流苏


                                    

            林妃薨于太和七年的春天。

            宫人已很少再提起林妃,但我依然可以从偶得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个温婉沉静的深宫女子。我很想知道,她在拓跋宏心中有怎样的地位。他却从来都不提起。

            那孩子一直养在太皇太后宫中。

            不到三岁的孩子,眼角眉梢里有他母亲的影子,抱在乳娘手中,拓跋宏凝视着,却微微发怔。我一直记得娘的嘱咐,要争取未来的太子,于是粲然一笑,趋前逗弄他,口中咿咿呀呀地模仿着他并不纯熟的发音。他在乳娘怀中也不安分,皱着眉头,摆弄手足,就是不肯安静地笑一笑。我心中不是不遗憾的。

            拓跋宏笑了:“这孩子真有些吵。”

            “孩子正是要吵的呢!大皇子将来必定会威武非凡。”接话的是拓跋宏的另一位妃子——贵人袁璎华。

            我的余光忽然触到一抹深紫色的浮影,目光微转,正好对上那双幽深狭长的眸子。袁贵人和林妃同时入宫,亦同时怀孕,但她的孩子未能保住——四个月时竟小产了。太和七年夏天,她第二次怀孕,于去年春天诞下一位公主——我入宫时,大公主已经五个月了。

            我微笑道:“袁姐姐自然是了解的,养大公主很辛苦罢?”一面笑,一面又打量着她:一身紫衣的袁璎华,笑意款款,眉目濯濯,似是明月夜下的淡红蔷薇,乍一看,宛若惊鸿一瞥。但美则美矣,却不留余地。

            璎华笑道:“孩子大概都想有个伴吧。大皇子见了妹妹,就安静多了……”说着,目光却虚浮起来,不动声色地朝榻上的太皇太后瞟去。我忽然悟出那么几分意思来,心中一惊,紧紧地捏住手中的帕子。

            璎华今日来请安,亦带了刚满一周岁的女儿过来。乳娘一抱出来,大皇子便手舞足蹈地朝妹妹张望。璎华继续说:“大皇子很喜欢妹妹呢……两个孩子在一起养不是更好吗……太皇太后劳神朝政,难免精力不济,不妨将大皇子……”

            果然如此!我悄悄地看了拓跋宏一眼,他似笑非笑地听着,却不置一词。璎华并不问他,她知道真正做主的是太皇太后。

            然而,太皇太后却只顾逗着襁褓中的大公主,口中有声,却不是对璎华而发。我微觉好笑,亦有意使璎华难堪,遂故作不解地问:“两个孩子,袁姐姐怎么顾得过来呢?”

            太皇太后终于说道:“璎华,难得你有心。但你照顾大公主已经很累了,何况你的身子一向就弱,不让你操这份心了。”淡淡的口气就回绝了她,璎华不免泄气,但太皇太后的话中却寻不到一丝不满和生硬。隔了一会儿,她又道:“大皇子啊,还是放我宫中养着吧。人老了,得有个孩子添添热闹!”

            这话是从容道来的,我心中却蓦然一惊。先皇是姑姑抚养的,拓跋宏也是姑姑抚养的,她如今不顾临朝听政之繁,又要亲自抚养大皇子,那用意不是很明白了么?不觉向她望去,她的目光却正好拂过来,温和的、恬淡的目光,却又不失锐气。

            此时,我倒是庆幸,抚养大皇子的要求让璎华先提了出来。

            2此后,便不再考虑此事。娘来探望我时,我悄悄地说了太皇太后的态度。她沉思半晌,点头道:“不要拂她的意,这才是最重要的。”我点点头,娘又说:“妙莲,你还这样小,不必急,慢慢再说。”我又点头,遂一心一意只念着拓跋宏。

            拓跋宏极爱读书。事实上,他将大部分时间都用于读书,也只能读书。于他而言,上朝听政不过例行公事,太皇太后的一个眼神、一句暗示,就可以左右他的决定。这一年,他十八岁,尚未亲政,似乎也没有亲政的迹象。

            其实,太皇太后已经给了他很大的尊重。但凡议事,必须要有皇帝在场;发布诏令,必须通过皇帝的口;遇有大事,也一定与他商量。

            拓跋宏亦很敬重他的嫡祖母。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

            太皇太后对他的学业,要求得近乎苛刻。她亲自指定师傅,教授皇帝汉学,并定期考问他的功课。拓跋宏负手立于殿中,侃侃而谈,明媚的光影被疏密有致的窗格滤得淡淡的,拂过他的脸,那原本略显硬气的眉眼便无端添了几分柔和。我立在太皇太后身侧,静静地看着、听着,心中忽然一阵恍惚,这个人是我的夫君啊!

            他偶尔也有答不上来的时候,我悄悄地蠕动嘴唇,做无声的提示。出了太皇太后的宫,他笑着来携我的手,说道:“多亏了你!看来,日常出入都必须由你陪侍。”他是少有这样轻松恣意的时刻的。

            但一不小心,也会有揭穿的时候。一次,太皇太后忽然察觉身后有异,于是,微微摆首,连身子都不大转,只是目光这么一扫,我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了她眼中。“妙莲!”她忽然笑出声来,“在姑姑面前,你还帮着皇上?”我大窘,羞得面红过耳。

            太皇太后留下我说话时,又笑道:“怪道皇上近来的功课大有长进,想是因为美人伴读吧。”我趁势撒娇,抱怨道:“姑姑!您又来了!”说笑了一阵,太皇太后轻轻地说:“你这样讨他的欢心,姑姑真的放了一半的心。”

            我知道这话并不寻常,不觉凝眸看她。她连眼帘也未抬起,只淡淡地问:“妙莲,你知道大皇子的母亲为何要自尽吗?”

            “因为祖制。”我如是回答,心中惴惴。

            太皇太后不置可否,笑意中却微露疲惫,半晌,方叹道:“我是为冯家女子做打算啊。”

            她并不解释,但我已经懂了。趁着皇子还不更事,赐死他的母亲,既绝了母子情分,又断了拓跋宏对外姓妃子的专房之宠。何况太子的名位一旦定下,冯家女子日后进宫、生子,也就少了层顾虑……想到这一层,我微觉惊悚,但心中却松了口气。有时候,对于生和死,我只觉得漠然。

            太皇太后忽然苦笑道:“妙莲,皇上心里是恨我的吧。”

            我一怔,立刻说:“怎么会呢?皇上素来是敬重您的。”我下意识地为拓跋宏说话。只因他是皇帝,是我的夫君,是我所有荣耀与尊严的所在。

            太皇太后只是轻轻摇头,说道:“怎么可能没有恨意呢?我心里是明白的。当时,他来求我,请求保林妃一命。我没有同意,他虽不至于忤逆我,但心中恐怕是恨着的……”

            踟蹰了片刻,我终于问:“皇上很宠林妃吗?”

            太皇太后抬眼望着窗外,忽然笑了:“死去的人,不提也罢!我不过是看在她父亲和叔叔死于忠义的份上,才将林家姐妹迎进宫来。皇上当时也胡闹,竟将祖制视同儿戏……”

            我静静地听。太和七年的悲欢喜乐,属于拓跋宏和林妃,亦属于太皇太后。当这些片段从她的回忆中慢慢渗出时,我不胜唏嘘——亦不过是旁观者的唏嘘。赢的毕竟是太皇太后。

            她微微笑道:“祖制,终有一日是要废的,但不能为了林妃而废。”

            我心中凛然,不禁垂手敛容,肃然道:“姑姑的苦心,妙莲一定不会辜负。”

            3阳春三月,有一日,春和景明。

            拾阴冷嶙峋的台阶缓缓而上。我抬头看,忽然发觉此时的天地,不同于平城深宫中日日俯仰的那一方。

            我的手,如今被拓跋宏握在掌心,我却想起以往,那被父亲疼惜着的日子。在洛阳的时候,日子纯粹得只有父亲、母亲和我,哥哥妹妹们留在平城,让我独占了娇宠;但如今的日子,却不可能纯粹到只有我和拓跋宏。

            他不是只宠我一个,我亦不可能不去算计。因而,这岁月的刻漏,方使人觉得如此难捱。而我,未曾倦怠。

            登上内城西门最高的角楼。宫女侍卫皆退至五十步外。天地间,忽然清旷得只剩我们两人,脚下是巍峨起伏、迤逦不绝的城墙鼓楼,身后是金碧辉煌、遥相辉映的琼楼玉宇。这时候,方体味出心情的壮阔与纯粹。

            “平城是塞上都城,如今市井繁荣,人烟稠密,丝毫不输南朝的繁华。”登高临下,拓跋宏的笑容颇有几分自矜,旋即一挥手,指向皇宫南面,那郁郁葱葱的草木间藏着一点朱红。他说:“那是太庙。按照旧制,皇宫南面的左部是太庙,右部则是社稷坛。”望得更远,他说:“那一大片是城内的‘坊’。大的可容纳四五百家,小的也可容六十家……”

            我静静地听。循着他的目光,望向人声鼎沸之处。纵横交错的街,鳞次栉比的坊,熙熙攘攘的市,环着流经宫城的碧波流水,百堵齐矗,九衢相望。我不禁深叹。众生皆在脚下,怎不教人豪情满怀。

            “妙莲,洛阳如何呢?”拓跋宏突然问道。

            我微惊,略想了想,方从容答道:“晋末以来,中原混战,洛阳久经战火,城墙多古旧,宫室多荒芜……”他闻言轻叹。我又笑道:“但洛阳毕竟做过汉、晋的都城,王气依然,旧《三字石经》也宛然犹在……”

            他沉默,似听非听的样子。我的声音逐渐低弱下去,自然而然地缄了口,他却蓦然问道:“妙莲,你很喜欢洛阳罢?”我下意识地点头,很快又解释道:“平城自然也是极好的,是输战马、出将才的地方。”

            拓跋宏微笑道:“朕要使大魏长治久安,更需要兴文治、正礼仪的地方啊。”其声若叹,然而那微笑却平常得看不到一丝不安。他亦不看我,只昂头将目光望得远远的,眸中噙着一丝清愁,隐约却又有一抹坚毅。

            我一时怔了。心里不免揣测:他是什么用意呢?不敢深想,亦不敢出言相问,但心中隐隐约约地,却已能感知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