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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江山更爱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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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书籍名:《爱江山更爱美人》    作者:紫流苏


                                    

            然而,我的病,终究是一日重过一日了。

            那日,意料之外的,罗夫人竟单独前来探病。

            我微微欠身,只礼节性地和她寒暄着。“怿儿可好?”我忽然问道。怿,那个欢喜的字,是我的意思啊。然而,欢喜的,终归是他人。

            罗夫人微笑道:“他很好。日后我告诉他,让他亲自来向你道谢。”我亦微笑:“那倒不必。我只将这份薄愿移注到他身上,愿他一生欢愉。”这番话,却是真心的。尽管那孩子,我至今也只是在襁褓中见过几次。

            罗夫人一怔,含笑轻叹:“是呀,这份心愿,于你我已不可得,那就寄托于他吧。”言毕,微微侧首,道:“贵人,请多保重。”我有些迷惘。对于她,毕竟是有些隔阂的。然而她这番话,似乎有别样情分,又让人心中熨帖。

            “贵人不妨看开一些。”她微笑着,迟疑片刻,终于说道,“小冯贵人的事……皇上已下诏厚葬。身后哀荣,尽管与死者无涉,但于生者,多多少少总有些安慰吧。”

            话虽如此,只是我的心,并不能轻易释怀。我将她这番话全然当作客套,似笑非笑道:“多谢。”

            她再一次迟疑。片刻之后,才又启齿:“皇上曾经说起北平王的事。他也是无奈,平阳长公主是皇上的亲姑姑,如今又病入膏肓。她为世子求婚,皇上怎能拒绝呢?何况,太皇太后也……”她的声音,适时消融于微弱的气息中。

            我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她的眼中,隐约有担忧的神色。沉默了些时,又婉转说道:“皇上此举未尝不是在保护冯家呢。”

            我心中惊疑。罗夫人又缓缓道来:“纸上谈兵的故事,你一定知道。赵括被任命为统帅,执掌天下兵马,他的母亲不喜反忧……知子莫若母,她知道赵括不能胜任,必然会招来杀身之祸啊……”

            我心中已然通明。冯夙无才无德,确实不堪承受这番荣耀。但,罗夫人通书史,却未曾见她如此这般。果然是深藏不露之人。

            我有了敬意,同时亦有了更深的戒备。惘然一笑,问道:“你我平素并无特殊的交情。如今,你为何要如此宽慰我呢?”

            罗夫人并不惊讶,亦不回避,只淡淡一笑:“其实,我仰慕贵人的才艺和学识。但你我之间,总因身份相关,无法相亲。如今,我说这些,只是希望能宽慰你心。”

            我长叹一声。若在平时,我未必会信。但病中绝望的人,一颗心,因了寂寞,仿佛格外柔软、细腻。我丝毫不疑。其实,我心中,又何尝没有倾羡过她的素淡安宁呢。

            此刻,我在枕上微微颔首,咽着泪意,道一声:“绾衣。”

            2病了许久,也没有起色。

            我常常梦见冯滢。我也常常忘记,她与我已是死生契阔了。

            我梦中的她,依然是温柔静好的模样。我问,妹妹你还好么?她迷离地望着我,只是微笑。我们其实也不曾相亲,毕竟并非同胞。但宫中六年,即便不是形影相随,也是荣辱与共的。

            那日,又自梦中惊醒。恍惚间,听闻帘幕外有窃窃私语的声音。模模糊糊,只听一个娇稚的声音说道:“太皇太后说了,病重的人如果一味梦见故去之人,是不祥征兆……”

            我心中似被重物堵住,挣扎了许久,才勉强出声:“翠羽!”这一声,有些凄厉。我紧接着再问:“翠羽,这是谁在说话?”

            一阵细细索索的声音,渐渐远去了。翠羽慌忙来到榻前。眼角犹有泪痕,神色颇不安宁,只低首劝道:“是宫人不懂事,惊扰了贵人……”我固执地问:“是谁?”只觉得那声音不同寻常。必然是我熟悉的,却想不起来。

            “都是贵人跟前的,一时无状,您就别计较了吧。”翠羽强笑着,竭力想转移话题,“今日,庭中红梅开得热闹,不如折一枝来插瓶……”我默默地望着她,说道:“其实,她刚才说了什么,我也没有听见……”言毕,黯然一笑。事实上,刚才听到的话,在此后数年,我都无法忘却。

            翠羽默然。在随之而来的缄默中,我忽然听到隐约的嘈杂,似乎掺杂着巫师祝祷声,又似乎……似乎还有妇人的呼叫哀号……我悚然问:“什么声音?”

            翠羽懵然睁大了眼睛,不明所以。我又问:“这样吵,你没听出来?”翠羽惊惶,顾盼左右,不知所措。在原地踟蹰了片刻,终于,她冲口而出:“是了,是了!是高贵人今日分娩。”

            我心中一震。原先抛却的怨与恨,以及那深藏的伤悲,在此刻摄住了我的心。我闭目,勉力翻身面壁,以失控的声音说:“快,快,关上门窗,我不要听。”这不是我。我总是这样,时好时坏。有时豁然,想着要安心将息;有时却焦躁,寝食难安。心中忽然静下来,我面壁流泪,莫名的悔意蔓延心上。

            冯滢分娩时,也是这般痛苦么?我无法体会,恐怕永远永远也无法体会了吧。

            高贵人的第二个儿子,终于也平安降生,是五皇子拓跋怀。

            眼下正值太平,宫里又重现了喜庆。悼念冯滢的,大概只有我这百无聊赖的病中之人吧。我暗想,若我这般去了,恐怕也是船过无痕。那淡淡的悲伤的涟漪,不多时,就会散的。

            这样一想,心中便是彻骨的冷。

            连日来,神志昏沉。太皇太后日日遣人问询,翠羽只得勉强应对。偶尔,她亲自前来,我便如临大敌一般,勉强坐起。对她原本就生了畏意,她这般殷勤,我愈加承受不起。

            她见此,亦不久坐。只是如寻常人家的长辈,柔声细语道:“妙莲,好好养着吧。”双手轻轻地抚了抚我的发。那头青丝,散落于枕畔,黯淡了,稀疏了。她的指尖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暖意,但我仍然凝噎,徐徐道:“我让姑妈失望了,是么?”

            太皇太后微怔,将手轻轻抽回,然后说:“傻孩子,你生着病,还想那么多。”我心中已有不祥之意,只哀哀地望着她。

            她叹息道:“你莫怪我无情,我对你也是一样的怜爱。只是,我更应顾念冯家。”她说着,将脸默默地转了过去。

            我不再问,也无力深想她意犹未尽的感慨。那弦外之音,是多日以后,当我再一次,猝不及防地被那无常悲怨所伤,才终于明白过来。

            3那日,悠然醒转,天色犹且通明,纱帘上印着一个明艳朦胧的侧影。我心中惊疑,凭着一口攒了许久的气,猛然掀起帘子。

            一张无措的脸,霎时映入眼中。然而,那无措也只是一时,她很快就端庄如初,唇角亦漾起无关悲喜的笑,欠身道:“姐姐醒过来了。”

            是冯清。她极其自然地转身,唤人,又退后两步,让翠羽端了药到榻前。她久久不发一言。只是直立、扬颈,脖颈处有优雅而紧绷的弧度。她的目光,在短促的对视中,从我面上掠过,遗下深深一瞥。然后,她便垂目,不再看我。

            我的心,霎时乱了。推开翠羽手中的药,只看住她问:“你怎么来了?”声音冰冷,因为我知道她并非专程为了探病。

            果然,她神情自若地望着我,说道:“我进宫已有十余日了。”翠羽向她皱眉、摆手,百般示意。然而,她兀自说下去:“我怕惊扰了姐姐,所以一直只是悄悄地来。今日,既然姐姐发现了,那么,且让妹妹亲伺汤药吧。”这番话说得甚是从容,既得体,也关切。然而,那终究不是姊妹间应有的感情。

            她从翠羽手中接过药碗,就势坐在榻前。我怔怔地望着,终于侧首,坚决地说:“不,我不想喝。”虚弱至极,伤心至极,我已无力藏匿胸中的怨怼。

            冯清一怔,随即笑道:“那好吧。等姐姐什么时候想喝了,再叫翠羽。”她小小年纪,已有了处变不惊的气度。转身将药碗递给翠羽,又平静地说:“下个月,皇上要去方山。群臣和妃嫔都要随驾同去。姐姐的病……应该是去不成了罢。”

            “方山?”我心中怔忡。记得多年前,拓跋宏和太皇太后出巡,路过方山。那山峦郁郁青青,连绵起伏入云端。太皇太后见此,怅然道:“人谁无死,我百年之后,可将我葬于此地。”回京后,拓跋宏便下令,在方山为太皇太后营建寝陵,就叫做永固陵。

            “是啊。就是那永固陵,如今已竣工。皇上此番出巡,将亲自验视,并且礼祭山土。”冯清淡淡含笑,目光矜持,从前方徐徐收回,看着我说道,“我自然也要随驾前去。不过,在方山的佛寺,我会代姐姐祈福……”

            那日的她,仍是鲜卑装扮。淡粉红浮白绫纹饰的缎子,裁剪成交领、窄袖、直裾,亮盈盈地贴在身上。她原本平淡的五官,于今时今日呈现出柔美的线条。精心修饰的眉眼,亦有红润的亮泽,流转其间。她依然不美,但年轻摆在那里,端庄摆在那里。此刻,她正以她青春健康的从容和矜持,无声对抗着我虚弱憔悴的乖戾和仓惶。

            此时才恍然。翠羽是早就知道了,只是不忍让我心痛。那句话,“太皇太后说了,病重的人如果一味梦见故去之人,是不祥征兆……”一定是冯清的声音吧。

            六年岁月,如梦一般。只是,大梦似醒未醒,心中毕竟不甘。

            这些日子,榻前总有人来来往往。

            有时醒转,见母亲黯然垂泪,我还有心宽慰她:“娘,无论如何,你还有夙儿呢。”拓跋宏对冯夙心怀歉意,因而总是在官爵恩赐上额外照顾他。然而,谁又知道以后如何呢?冯家的兴衰是一回事,但冯家每个人的荣辱,则又是另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