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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囚徒到省委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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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书籍名:《从囚徒到省委书记》    作者:白石


                                    还是先承认了吧!以后还可以推翻,运动后期定案时领导总会核实的。吕南无奈,有时逼急了便承认是特务,稍微平静了又推翻,就这样反反复复,终因没证据定不了案,恢复了他的工作。但很快又接上了1957年的“鸣放”。

            “鸣放”十几天了,所有的人都发言但吕南没有说话。一天荀厅长到这个小组来,对吕南说:“吕南,党外人士都提了许多意见,你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一言不发,这不大好吧?有什么意见,也谈谈嘛!”吕南说:“党的政策是正确的,我没有意见。”荀厅长说:“没有意见,不是真心话吧?一个共产党员,应该向党交心嘛!你是不是还有顾虑啊?”

            要说没顾虑是假的,不过吕南不敢如实讲出自己的顾虑。虽有疑虑,但反省自己又深感老不发言确实不对。这不明显是对党不信任吗?这不明显是对毛主席的号召抱对立态度吗?不用别人上纲,自己就给自己上纲了。终于开口了:“党的政策是正确的。我们厅的领导工作也是兢兢业业,我没什么意见。要说有点意见,就是我这个问题,我做地下工作,党组织介绍来解放区,入党时这一切都有证明,只是现在找不到这个介绍人,就当国民党特务整我。我觉得冤枉。哪个庙里没有屈死鬼,那时我就是个屈死鬼。”谁知道就是这句话种下了祸根。

            当时谁也没说什么。反右一开始,机关贴了不少大字报,点了两个人,也没有吕南,因为人们觉得他发言不多,只是讲了个人问题,而且“肃反”中也的确整他太厉害了。还是荀厅长眼睛亮,马上看出了问题,召开会议让大家擦亮眼睛:“一个特务说他是屈死鬼?这是什么问题?不要认为他只说了一两句,看问题要看本质,咬人的狗不露齿,别说他还有言论,没言论他也是右派。”吕南的大字报立即铺天盖地,他已经是在劫难逃了。经过一个时期的批斗以后又突然沉寂下来。吕南想又和“肃反”一样要把我挂起来了吧!

            他想错了。突然一天处长来找他:“你和家里还有什么事情没有?”这问题提得突如其来,吕南马上说:“是不是要处理我?”没等对方回答,吕南的妻子哭哭啼啼地闯了进来:“你明天就走了,为什么不回家看看?你到底是下放还是劳改?为什么连家也不回?”吕南急得问那个处长:“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劳改?我有什么问题?要说清楚。”那个处长一看瞒不住了,马上说:“不是劳改,下去锻炼锻炼!以后还回来工作。”吕南说:“我得回家看看,我爱人刚生了小孩!”处长劝说着:“不要回去了,这不是你妻子来了吗?回去孩子哭大人叫的也不好!”正在争吵着,来了一辆吉普车,省公安厅来人了:“谁叫吕南?”吕南说:“我是。”来人说:“你被捕了,上车!”吕南对处长大喊大叫:“为什么?你不是说下放吗?”来人不容他分说,马上把他架走了。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16(1)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躲过了初一,也难逃十五。老百姓常说的这几句话,用在白刚交心上正合适。交心这一关终于不能逃脱,今天轮到他了。交心关,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那些从社会上来的小偷、流氓们,说起自己过去的那些错误和罪恶来,简直是一个故事接着一个故事,津津乐道。别人的批判也都是官话,什么思想根源挖掘不深啦!检查不彻底啦等等。就是真正有严重历史问题的人,或是没有多少问题但是已违心承认了自己罪恶的右派,交心这一关也是不难应付的。可是白刚什么问题也不承认要过这一关可就难了。这关,真成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因为你说没有问题不等于说政府冤枉好人吗?这就是继续放毒,谁敢放你过去?

            有些右派一直不认罪,到这里以后,便采取幡然改悔的办法,“彻底”认罪了。白刚办不到。经过反复权衡,他决定只能蒙混过关。有了吕南那些话垫底儿,他也不那么害怕了,顶多是皮肉吃苦呗!

            白刚真的像叙家常一样,讲起了他那一条条的事实。也故意说得生动些,像讲故事一样,首先从“肃反”讲起,说“肃反”领导怀疑他和胡风分子有牵连,如何斗他整他。由于他和领导一直对抗,有问题的重点人都解放了自由了,他还一直被看押,因此对领导不满等等。听起来“对抗”啊“不满”啊也似有检讨之意,他就想以这种似是而非的叙述,混过这一关。但叙述时间长了,终究有人听出点门道来了,他这不是检讨呀,便喊叫起来:“少说过程,讲你那反动言论!”

            “不说说这些情况,后边那些言论说不清。”白刚还继续说自己的。有人又喊叫了。但班长说话了:“让他说完!”花班长对很多人都是严厉的。可能是干馒头还在发挥作用,对白刚倒是有点照顾,明显看出了问题,却不想深究。人们看到班长这种态度,多数人自然也不愿意那么积极。又加白刚平时文文静静,吃亏让人,不生是非,人缘不错,人们也不想为难他。但也总是有好事者愿意起哄,斗一场打一场,热闹热闹,也显示一下自己的积极。虽然势孤力单,有人还是不时地冒出一两句来:“说你的反动言论!少扯闲篇!”

            白刚看看不说点言论不行了,便说:“肃反以后领导给自己做了没有任何问题的结论。”他特别加重了没有任何问题这几个字,这样就说清了“肃反”中的是非了。然后才说但由于对“肃反”中被批斗看押七八个月不满,鸣放时说了“那时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讲了半天过程,这时才说出了一句言论,但仍不加批判,又说另外的问题。

            “你说说这是不是攻击‘肃反’?是不是攻击党?”这里都是“老运动员”(政治运动中被斗的人),还看不出他这种蒙混过关的态度吗?所以又有人喊起来。白刚早想好了,不到最后关头,不正面回答这类问题,可是再继续罗列事实好像又不行了,所以一时沉默起来。会议一僵持,便看见有些人叽叽喳喳,有人已在摩拳擦掌,准备动手了。在机关批斗时为这句话就僵持了很长时间,大家说这就是攻击党攻击“肃反”,白刚说我说的是事实,明明没有问题,把人关起来,硬让交待反革命活动,那时有理能讲清吗?算什么攻击?在这里他不想辩论,但也不能违心说话,所以他仍是说另外的事实,喊叫的人更多了,追问他是不是攻击?不利的局势眼看一触即发,围攻殴打已不可避免。

            正在这万分紧急的时刻,突然进来一个人,人到声音也到了:“别让他说了,说也是放毒。右派就是因为反动言论,让他交待也是放毒,说肃反不讲理,不是攻击是什么?还用问吗?他的言论还多着哩,不能再让他放毒了。”然后转向白刚:“今后只许你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

            此人是谁?就是公安厅下放的秦大队长。他显然已在窗外听了多时了。听到这里要形成一场武斗局面才进来制止的。这里的队长常常采取在窗外偷听的办法参加晚上的所谓“学习”。如果都是在屋里听会,便会队长在时一个样,队长一走又是一个样,那么多班,队长哪能都参加?采取偷听办法便可以以一当十,不知队长什么时候会站在窗外,所以都得时时小心谨慎认真学习批斗。

            白刚心里明白,秦大队长是有意给他解围,可是其他人都蒙在鼓里,还认为真的是怕扩散那些反动言论造成不好影响。这样的情况在别人身上也发生过,尤其是说到毛主席如何如何时都是立即制止不允许再说下去。所以秦大队长那气势汹汹的训话,大家也心服口服了。

            秦大队长掩护白刚过关,固然和他们以前相识有关,更重要的原因还因为他看了白刚的档案。白刚的档案里只有白刚说到的这一句话算是个具体事实,似乎有些问题。其实从他“肃反”中的遭遇看来,这句话也在情理之中。可是档案里就凭这句话构成一条重要罪状:恶毒攻击“肃反”运动。反党集团问题只凭几个人矛盾百出的交待,而且有的人承认又推翻也难认定。其他的问题更是大帽子底下没人了。不过上级认定了他们没权推翻,但是他心里有数,觉得对这样的人就不能太为难他了。他虽是个小干部,但是不盲从不轻信,在是与非敌与我的界限变得稀里糊涂没人再较真、没人敢较真的时候,他凭着一份老公安的良心,保持了独有的一份清醒。但正是这份儿清醒,使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凭着他的能力和厅长的亲密关系早就应该青云直上了,何至于到这穷乡僻壤干这种苦差呢!而且以后也终因这份清醒付出了更为惨重的代价。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16(2)

            “交心”这一难关虽然有惊无险地过去了,但对白刚来说,没有带来轻松愉快,相反却在精神上是个很大的打击,更加抑郁不欢,很难打起精神来。因为支持他勇敢斗争下去的那个精神支柱垮了。他一直相信换个地方问题就可以解决,现在这种幻想彻底破灭了。他看清了,没有地方去讲理。不是少数人受了冤枉,这里的许多右派几乎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正像不久前他有许多理由说明他的问题很快就可以解决一样,现在正好相反,有许多理由说明自己以前那种信念是多么脱离实际和多么幼稚可笑。以前那么坚定地相信的那些原则和道理,在现实面前已经被碰得粉碎。现在他却不理解以前为什么会那么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