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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书籍名:《山匪》    作者:孙见喜


                                    就听说十八娃回来了,想着你应该把娃送下来的。”孙老者说着,把手臂在空里虚划一下。老贩挑说:“娃身子好着哩,背了些黄豆来,你州川里缺这。”他没敢说是给娃补哩,更没有说路上碰到的危险事。草庙沟里越是出怪事,州川里人越是瞧不起。

            老贩挑说:“天不早了,我回呀,娃就交给你啦。”孙老者说:“你不看我忙得脚后跟都朝前走哩,怎么说走就走呀?你不来我还想差人去叫你哩,染房上的差事娃都下去收账了,染料锅上搭把火的人都没有。”老贩挑心下不悦,就说:“穷人家一年到头忙活,财东家一年到头也忙活,想着宫里娘娘清闲,可听人说太清闲了又犯惶。”孙老者说:“谁是财东呀?你一根扁担下南阳,回来银子钱拿哨码子①装哩。我只说老亲家你啥时候高兴了把我也承携上,我也打贩挑呀!”老贩挑说:“好我的大贯爷哩,你这是作践人哩!”就开手指比划道:“你知道的么,我都六十二了,退了帮两年了。”

            孙老者正色道:“说正经话,你今日先不回去哩,给我到染坊帮几天忙。”老贩挑说:“陈八卦还捎话叫我去给他抡油槌哩!”

            孙老者说说话话就把水烟袋递到老亲家手上,说说话话就给老亲家安排了活路儿,海鱼儿就很适时地拉了老贩挑到场房里安排铺盖。这两间场房连着染坊,在老宅院的东边。场房前是打麦场,打麦场边是搭晾染布的木架,木架高低错落着,五颜六色的染布在上边飘扬。打麦场的场沿子上,有一株三搂粗的老椿树,椿树顶上挂一个斗大的老蜂窝,这是一窝葫芦豹,指蛋儿大的黑头蜂一旦倾巢出动就遮天蔽日,不过只要不碰着老椿树,不朝树上指戳吼叫投石打枪,这葫芦豹就和人们相安无事,哪怕你在场子上耍活龙也无妨。

            孙老者这宅院,三间东厦房,一间半是老大承礼和十八娃的小房儿,一间半是老四孙文谦的住室。两间西厦房一间是猪牛圈,一间住着镢头老三和海鱼儿这俩庄稼汉。俩庄稼汉做了地里活还要回来做锅上的活,这屋里没有主妇。

            自从十八娃娶进门,只说宅院里有了女人影儿,灶台案板上的米面汤水里该有女人味儿了,可孙老者把她安排到染坊上去了。为此镢头老三不高兴,扛活的海鱼儿也不高兴。海鱼儿一心想学打算盘,打算盘的人多神气啊,十个指头拨得珠子劈啪响就能混到好吃喝,孙老者也教他背过“二归三遍三”,可他终日劳碌头昏脑胀,头天晚上背了三句第二天早上一上坡就忘了两句,从地里回来又一头扎在灶房里,老三黑水汗流地拉风箱,他就气喘吁吁地擀面打搅团。实指望大嫂进了门有了洗锅抹灶的,可怎奈这叫十八娃的嫂子长得跟画儿一样,在灶门口端着手儿一撩一撩地,说她烧火呀她擀面呀,可每当挽着袖子要下手了,偏就叫承礼喊了出去,说谁谁的布要染成四分还要再过一遍贝子水,谁谁还拖欠着多少钱,来取布时先不要给就说还要再晾一晾……

            苦胆湾(2)

            孙老者当然有他的用人机制。银盘大脸双下巴的十八娃在铺面上走动多体面,模样儿长得俊俏,人有眼色嘴又甜,不调教都是生意场上的人望子。再一着有媳妇帮托,承礼也不至于太吃力,以后小两口过日子也热煎,按他的指望这染坊就该是长子继袭的。

            可是承礼却对十八娃热煎不起来。那是她初过门的日子,孙老者要梳头,就在院场里“海鱼儿海鱼儿”地喊。这活儿一直是海鱼儿做的,可自从儿媳进了孙家门,海鱼儿就给孙老者串说:“十八娃真会梳头,你看人家盘的那髻卷儿,戴的那发网儿,梳的那刘海儿,真是滑倒蝇子跌倒虱、虼蚤上去把裆掰!”孙老者“嗯”地恨了他一声,说:“没事了砸橡碗子去,别整天操心女人的事。”其实十八娃一过门,老人家就看出这是个梳头的好手,可怎奈老者的尊严总开不了口。海鱼儿给他梳头,前额剃得光,可就是梳了长发不给他刮虱,还时常嘟囔说叫他把这帽辫子剪了去,说宣统下台都十来年了,你水火棍都拿不成了,还给他当顺民图啥哩?

            偏就有一次这话叫承礼听见了,他板着脸儿说:“海鱼儿哥,你这剃头的手艺儿真好,弄个剃头担子转乡也挣几个哩,就是你眼睛不行了,拆了帽辫子捉不住虱。”

            “多嘴!”孙老者怒目训斥他这个其实挺孝顺的长子。承礼哪里知道,这给他家扛活多年的海鱼儿哥,当年正是挑剃头担子的。那一年春上在打儿窝集上,海鱼儿给一个掌管摇宝摊子的“灰皮”军官剃头,不小心割破了人家耳朵,海鱼儿说给赔十个“锅子”都不行,人家非得叫他给磕头,海鱼儿不从,挨了一顿饱打这头还得给人家磕。孙老者在旁边一眼一眼地看了,撩起袍子给“灰皮”军官说:“我这里给你磕个头,你看行不行?”“灰皮”军官一看冒出来个气宇轩昂的白胡子老者,又有一些体面人赶紧把孙老者扶起,给“灰皮”军官说:“你看是谁给你求情哩,还搪搅啥哩,算啦算啦!”

            “灰皮”军官就气呼呼地说:“不看在孙老者的面子上,我饶不了你这下三滥的东西!”那时候,老连长的人在四乡八岸子的集市上都设有赌局以抽头敛财,摇宝摊子是其中一种,又仗着有枪,欺行霸市横得很。这海鱼儿受了欺负,当下就把剃头担子扔进了州河,辗转来到恩人门上,甘愿扛活受苦,只图不嚼窝囊气。

            这承礼说海鱼儿哥是剃头捉不住虱,这无疑碰了人的短处,难怪遭了老父的训斥。海鱼儿倒没怎么上怪,只是承礼挨了训,脸上下不来,就喊来媳妇十八娃,当下叮嘱:“从今往后,给大大梳头是你的事。”说罢又朝海鱼儿抱拳拱手道,“海鱼儿哥,我这里有礼了。”

            海鱼儿虽说脸上不大好看,却也觉得从此不给孙老者梳头就有时间背诵“二归三遍三”了,于是努着笑给扎趔着两只白手的十八娃交代:“你看大大这后脑勺上,有黄豆颗大一个红瘊子。篦梳到这儿了,你轻轻儿抬一下。”

            这十八娃就给公公梳头发。这是一把干枯花白却又浓密的头发,前额的发茬子已被海鱼儿刮得青白。十八娃先把两腮和下巴上的长须梳顺了,再把脑后的长发梳通。丈夫在身后一眼一眼地瞅着,十八娃用篦子一下一下搂着虮子,到红瘊子那儿她也记着抬一下篦梳。承礼满意地抿着嘴,一个大丈夫的自豪在心间涌动着,往日床之事的不快此时淡得云烟一般散去。看着老父亲舒服得眯上了眼,他觉得这个媳妇不仅人样儿排场,人品上也是不错的。

            可是接下来,十八娃的小动作很快使承礼的心下生出寒意。她拨开长发给老人家捉虱子,头那么远远地歪着。开始,她掐住一个了用两个拇指指甲挤一下,后来,那么大个牡丹虱连承礼都远远地看见了,可她十个指头一刨就过去了,如是者再。显然,她在敷衍他父亲。承礼“哼儿”地一声没说话。他走开了。

            天黑了,十八娃的小房屋里点亮了桐油灯。老撑窗糊的六裁纸上映出两个静坐的人影儿。场房那边传来老贩挑如雷的鼾声,海鱼儿在这鼾声里一眼一眼往这边瞅,他手里的旱烟锅忽明忽灭。

            天黑得像一口铁锅倒扣着。人跟人面对面说话看不见牙。

            承礼记完了染坊上的账,坐在炕栏子上不说话。十八娃卸了耳掐子,又拆除后脑勺上精心盘制的发髻。她取下一个银簪子当地一声丢进梳妆盒,取下一个银簪子当地一声丢进梳妆盒。她似乎也有些气不顺。

            她用胳膊肘子顶一下当丈夫的,说:“我妈说,你得备下六尺扎花子布好给娃做包单子。”承礼闷头不响坐着不动。

            她又说:“我妈说,我坐月子了她来侍候,到时候你跟老四睡去。”承礼还是闷头不响坐着不动。

            十八娃就附到他耳朵上抬高声音说:“我今儿叫人强奸了!”

            承礼依旧闷头不响坐着没动!

            十八娃就呜儿呜儿地哭,是那种压着嗓子的、埋着天海冤仇的悲痛。窗外刮过萧瑟凄凉的风,谁也不知道这一对儿小夫妻间将要发生什么事。

            十八娃突然止住了哭。她掰过丈夫的肩,说:“你听着,我要给你说正经事。”承礼就拧过身子,用刚硬的目光瞧着她。新婚不久,承礼就听到有关丈母娘早年在龙驹寨的风言风语。海鱼儿哥也在人背后说这十八娃的行头作派不像正儿八经的农家女,眼窝头儿有傲气,身坯子上有奴气。在婚后的房事上,她知道啥在哪儿长着,比较之下他承礼简直是个傻瓜,她叫他这样儿,她叫他那样儿,一切要由着她的窍道来。这些讲究承礼也觉得好,却总要问自己:“她怎么知道得那么多?”

            苦胆湾(3)

            十八娃先自呜儿呜儿地哭个不住。承礼待她哭过一气儿,平着脸儿说:“啥正经事?你说。”

            十八娃就把在草面庙背后尿尿的事说了。

            承礼哼地冷笑了一声就不再言语。十八娃又从头儿述说一遍:“我尿完了刚要起来,忽儿刮来一阵旋风,我的裤子就不见了。人都说草庙沟有鬼哩,我以前不信,这一回算是经见了,你叫陈八卦去禳镇禳镇,我回娘家来回都要从那儿过的呀!刚才说叫人强奸了是说气话哩,我看你不理我就说了一句气话,你不要上心里去,两口子过日子还没个绊磕?牙还咬舌头哩。”

            今日的十八娃,已不是动辄爬在地上给老连长磕头的那个碎女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