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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书籍名:《山匪》    作者:孙见喜


                                    她一张银盘大脸双下巴,一副苗条腰身,又伶牙俐齿的,村巷里一过,满苦胆湾的人没有不引颈注目的。

            可是她没有想到,平时沉默寡言的承礼说出一句带倒刺的话:“风能刮掉你的黑裤子,风就能给我戴上绿帽子。”

            十八娃就哇哇地大哭,拿头往承礼的肩膀上撞。

            承礼平静地告诉她:“你妈不能到苦胆湾来,她在龙驹寨的事州川里人都传遍了。”

            言听此话,十八娃就拿拳头捶打自己的小腹,这是六个月的胎娃子呀!承礼看她如此疯狂,就一巴掌扇了过去。不待十八娃做出反应,窗外却突然发出啊呀一声怪叫!

            承礼惊骇了,怒目张嘴说不出话来。十八娃一下子抱了丈夫,浑身像筛糠一样打着哆嗦。场房那边,海鱼儿哥哇儿一声吼叫,就突然没了声息。

            承礼猛一愣怔,操起一根镢把就扑出门去。十八娃也紧随其后,她抓着丈夫的后襟。

            屋里的桐油灯哗儿一下灭了!

            丈夫粮桩子一样倒了下去。“大大呀———”十八娃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叫,招来了全家的人。

            灯笼火把照着一看,全家人皆面如土色:承礼的头不见了,鲜血喷了一地。孙老者一个趔趄差点儿跌倒,老四端来圈椅,老人家慢慢地坐了,面对着儿子的尸体,他僵硬地挺着胸膛。十八娃以头撞地,哭喊得嗓子都撕裂了。

            镢头老三端来一簸箕灶灰,孙老者指挥他沿血迹划了圆圈,又嘱所有人不得入内。老四拿来一条麻绳,快速地挽了个蹄甲套,一手扭了十八娃的胳臂就要上绑。孙老者挥手止了,轻声说:“叫海鱼儿去。”

            海鱼儿在场房门口昏死着。老四把他拖过来,他满头糊着污血。镢头老三拿一瓢水浇了,海鱼儿渐次清醒过来。老四按着他的头叫他看地上,他啊了一声就溜瘫下去。再拎起来问,就断断续续地说:“天一黑就听见小两口顶嘴,你一句我一句的,媳妇又呜呜地哭。我两锅儿烟没吸完,就忽一下一瓢啥水泼到我脸上,我脑子一麻就啥都不知道了。”

            老贩挑还在场房里睡得死猪一般,老四把他捆得结实了,拖到孙老者面前,他还“咋哩咋哩”不大灵醒。待灵醒过来,这个黑红脸膛短炸胡子的大汉,只一声“我的天呀”就昏了过去。

            孙老者平着脸说:“快去州川里报案,快!”

            老四快跑而去。夜黑着,刮着湿风,天要下雨。

            一个时辰之后,来了里副。里副看过现场,一番劝慰后,说人命案要报县上,就吩咐要护住现场,又立马派两个巡管连夜骑骡子进了县城。

            这边老四又连夜叫来陈八卦。陈八卦和孙老者是世交,一应红白大事两家都合着一揽子办。陈八卦一看现场,也颇感吃惊。就一面吩咐打棺材挖墓,一面叫人给老贩挑松绑洗脸,还请了本家妇女把十八娃抬到炕上将息,又化了红糖灶土水让其喝下以安抚胎气。

            陈八卦说了,承礼亡命属于横祸,尸首进不得中堂,灵堂就搭在场房前边。而这死亡现场要用席子苫起来,要派专人看护,明日午时如果县上不来人,就拿旧套子包个头先把人“停”起来。要紧的是把人头找到,合上身子入土为安,更要紧的是,凶手务必正法……

            孙老者也曾断官司押犯人执水火棍十几年,面对自己儿子的奇案,却一时头如斗大。这个前额像宝葫芦的精明老者,凭着住过衙门当过大贯爷的资历,给四乡八镇的人们合辙纠纷、调解事端,威信多少年不倒,可今日自己家里出了如此横事,给乡里乡亲怎么解释?从大清律上又该怎么解释?宣统退位、江湖会“反正”以来,县上的官老爷两年三换,治安刑律各有一套,有的甚至连文字条令都没有,他说谁犯法谁就犯法,他说谁不犯法谁就不犯法,真正是江湖乱道。所以孙老者忧虑起来,县上来了人这案子就能断得清么?

            他斜身子躺在大炕上,对靠在老圈椅上咀嚼蒸馍蘸蒜的陈八卦说:“这事恐怕得你去搬一下老连长。”

            老连长在县上总管城防,他说今日黑夜全城不准点灯就全城不准点灯,他说今日满城彻夜放花灯就满城彻夜放花灯,他的兵说到谁的地里割鸦片就到谁的地里割鸦片,他说民国七年军政府就宣布禁烟了你现在还种得杖责八十大板,他又说政府不叫你种你偏要种那你就拿银子来。你问县官大还是军官大?这谁不知道,这年月的县官都是军官封下的。

            老连长早年跟陈贵生干事,后来闹翻了带十三逛山归附陕西军政大统领张凤的部属刘纲才当上连长,后来张凤被袁世凯免了督都,刘纲才失势退走,于广德这个连长硬撑住守城六个月,陈贵生三次攻城失败反使他越战越强大了。他这个刘纲才留下的老连,没人没饷就满城索票,所需粮款工役就在县城周围盘地征取,一时竟和南北二山的土匪、民团、地方武装成制衡之势。后来又是刘镇华主陕,冯玉祥为督军,一会儿护法哩,一会儿反直哩,大军阀们无力东顾,小军阀们就在东秦岭山地你一片我一片地占山为王。

            苦胆湾(4)

            陈八卦记得一句话:乱世用重典!可如今这重典就在老连长手里,只要他肯用重典,这案子就不怕破不了。老世交的儿子不明不白丢了头,老连长这情他不得不求。他给老连长他妈踏过坟地,变着法儿换过来一个老员外家族的风水宝地,这一点老连长记着他的恩。

            于是,陈八卦派他的麻鞋兜夫张光,连夜借了岭底李财东家的枣红马急驰而去。到东城门楼子,城门还没开,见骑骡子的俩巡管靠在鞍子上打盹,麻鞋兜夫就掏出一片锅盔三人分着吃了。兜夫说:“你俩闪开,我给咱砸门!”巡管说:“不敢不敢,要叫老连长听着了,就把你劈叉了!”兜夫说:“我这里有通关玉牒哩,陈八卦给老连长下的信,这比锤子还硬哩!”他把一张纸在手里抖得哗哗响,同时就在城门大门扇的泡钉上蹬了一脚。

            城门扇只轻轻颤动了一下,沉默依旧。

            麻鞋兜夫就擂鼓一般,用拳砸,用脚蹬。

            蹬也罢,砸也罢,夜深沉着,守城的兵士酣睡着。城墙的垛口上亮一盏灰黄的铜壶灯,上面本来有三根捻子在三个壶嘴里燃着,已经有两根熄灭了。城墙上有兵的灰影子在动,但他不管城门口的事。无奈中,三人就对着城门缝儿朝里边撒尿,你尿了我尿,我尿了他尿,嘻嘻哈哈着甚觉惬意。不料第三人还没尿完,城门里边就骂了起来:“日你妈日你妈,欺负穷人是挨刀子呀!”麻鞋兜夫就火了,朝巨型门扇上蹬了一脚又一脚,口里不停地回骂:“叫你狗日的睡,你睡你妈的屁哩!”又胡乱咋呼说:“麻巡管李巡管,把马尿朝里边浇!”门扇里边的人就乱成一锅粥,纷纷日娘捣老子地骂,说你这么早进城是急着吃屎呀!

            睡在城门洞里的人都是些要饭的人,都是些无家可归的人……

            终于,在半早晨的时候,他们找见了老连长。老连长说:“你们回,别人就不要找了。”

            三人不放心,再要追问这案子咋办哩,老连长就以很硬的口气说:“我叫任县长苟县长亲自查办,限他们三天破案!”

            第二天中午,两顶轿子来到苦胆湾。这轿是四人抬的,轿楼子上刻着龙,帷帘子上绣着凤,脚踏板上铺着毡。轿上下来的两个人,一个气宇轩昂举止持重大腹便便似有一肚子学问,一个精干瘦小四肢灵活鼻梁上架个“二鼓楼”好像谁家府上的账房先生。

            先是里副接了,拱过拳,道过姓,直引入案发现场。揭了席子,矮而胖的官员把文明棍儿撑到小腹上,蹙目沉思,窝窝嘴一直紧缩不松。高而瘦的官员则手扶鼻梁上的“二鼓楼”俯下身子左瞧右望,不时在一册卷宗里记下一些数据———死者年龄、姓名、身上衣物、颈血喷出的扇形面积多宽多长……

            高瘦子特别向矮胖子指出,这断颈之处没有平常被杀者的齐茬刀口,这断颈处筋筋爪爪皮骨参差,说明受害者的头颅是被扭掉或拔掉的云云。

            之后,在孙老者堂屋坐定。州川里副介绍说,孙老者曾于光绪年间在县上住过衙门,民国初年当过大贯爷,高瘦子欠身说敬仰敬仰,老连长交代的案子肯定非等闲之辈。就现场提审海鱼儿,海鱼儿还是老话。高瘦子验过喷在海鱼儿头上的污血,说是掺和了麻醉药的猪血。又审问十八娃,十八娃竟异常清醒地述说了草面庙旋风脱裤子的事,述说了当晚俩人顶嘴吵仗的事,述说了怪叫灭灯丢了头的事,口齿清楚滴水不漏。最后提审老贩挑,草庙沟的怪事老贩挑之说与其女无大异,晚上睡下以后的事与海鱼儿所说相同。

            以上供述都由高瘦子详细做了笔录,又令各人按了手印。州川里副询问是否要带走或关押几位当事人,矮胖子说:“当事人就地看管,不得出门。”这是他来查案子说的唯一一句话。里副又问对这案子的初步判断,高瘦子说:“草庙沟的人向有乱伦之风,这个老贩挑要仔细查一查。林深荒庙的,女人尿尿是表,失身是里,一旦露马脚必出人命,奸杀案都是这个规律。”

            喝退了有关人等,孙老者叫备菜上酒。里副说,上官行的是公差,理应由里府公房食宿招待。陈八卦却无声地摆摆手,神情肃严地对孙老者说:“人死了已不得活,伤心也是白伤心,该干啥还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