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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书籍名:《山匪》    作者:孙见喜


                                    

            原来,老四这青皮后生听那瘦官员说,这个老贩挑要好好查一查,又听到了奸杀、乱伦、失身、就地看管等片言只语,就几个晚上都在场房里给老贩挑“钉楔子”,逼他说出承礼大哥是如何被害的。老贩挑十次八次地重复着矮胖子和土包子调查时说过的话,老四听着听着就躁了,一摔腕儿就是个反手耳巴子。这老贩挑也是走南闯北的人,也曾肩挑担子手挥搭拄横扫毛贼如割葱,他哪里受得这等冤气,就要扑出去找孙老者论理,这惹得老四孙文谦犯了二杆子脾气,就一脚蹬到他后腰上!老贩挑毕竟年纪大了,哪里受得了这一脚,当下身子一歪,树桩一般扑倒下去。可巧的是,他不偏不歪地倒在铡口上,那两排狗牙一样的铡齿就把脖子戳了几个大洞,生血立时就喷了出来。场房里锄耙镰锨的农具都是乱七八糟的就地放着的。

            陈八卦对海鱼儿说:“人命关天的事,县上都派官查哩,眼看着老四胡蛮干,你不阻拦你就是帮凶。”

            海鱼儿抽泣着说:“老掌柜的叫我看住人,没叫我搭伙儿审人,小掌柜的脾气来了谁能挡得住?”老四孙文谦听到这话,把头从地上倔强地扭起来,泣泪满面地喊:“我好汉做事好汉当,海鱼儿哥你闭嘴!”

            孙老者用手撑住葫芦状的前额盘楼,满头的油汗在那儿闪光,枯索的小辫子散在肩后,他气声哀哀地对陈八卦说:“你走吧,把这小东西捎上去,交给老连长,人家愿意咋处治就咋处治。我是执了一辈子法的人,法说咋办就咋办。”

            海鱼儿扑通一声跪下,连连在地上叩头,一边喊着:“这使不得呀,孙老者这使不得呀!”

            任这两个后生在当堂子上一长一短地扑磕干号,陈八卦扶孙老者进了卧室,他吩咐镢头老三如此这般地侍候,又过来对海鱼儿交代,叫他把老四拉下去歇着,叮嘱说:“不准乱跑,等我的说法。”问老贩挑的尸首咋办,陈八卦说:“先拿稻草苫着,对谁也不要说。”

            安排毕了,陈八卦坐兜子进了城。他先到老西街的虞司徒庙进了香,又拜见了老道长,贡奉了香火钱,交谈了州川上下城镇山里的军阀匪乱及市俗商情。虞司徒庙临街有客房十来间,平常收租招客,但凡遇上政乱匪祸,这客房及东西偏殿就成了流民或散兵的聚宿之所,也自然成了各路消息的集散之地。这虞司徒庙说起来比县城还古老,传说是中华始祖五帝中有个叫帝喾的,他有个儿子叫契,契在虞舜时代当过司徒,因为助禹治水有功而受封于商州,那个时候就有了这座庙,所以这庙又被称为庙祖,陈八卦每每进城办事,必先到这里进香。之后,他去晋见老连长,先呈上两对银锞子,说是孙老者的敬意。这老连长“嗨嗨”一声就咧嘴笑了,一对儿金牙哗儿哗儿地闪着光,他说了:“锞子我不稀罕,你原旧拿回去,咱是谁跟谁嘛?”就吩咐给摆烟灯,陈八卦摆手止了,说我顶多吸几锅儿水烟。老连长就说:“这好,这好,鸦片烟一上手就搁不下了,水烟还清肺哩,上水烟上水烟。”说着又几次给大婆子介绍:“这是州川里的活神仙哩,你那一天头疼了———”但话说半截又住了口,大婆子正从板柜里往外取炸弹,一五一十地数着,给人感觉像是农村婆娘数鸡蛋。那个黄皮拉杆的瘦兵接手往柳条筐里装,筐子一摇咕咚乱响,这陈八卦就胆颤心惊,冷不防一口烟水吸到嘴里,咽也不是吐也不是,苦得他蹙眉抽嘴,老连长见状就笑了,曳声岔气地说:“这是兰州的水烟,是军政府的慰劳品,驱除刘镇华,水烟拿把抓,这水烟好吃可烟水喝不得呀!”又是一阵哄笑,直把个五短身材在躺椅上抖个不停。在当时的军队里,为了禁大烟,提倡抽水烟。陈八卦以手掩嘴,寻机会把又苦又麻的烟水吐在地上,用脚踩了,歪眼看那老皮花发的大婆子用铁皮簸箕端了一摞子炸弹跟挑筐的瘦兵出去,就问:“听说你弄了个小的还挺有学问?”老连长又是咧出金牙一笑,直脖子说:“有学问的女娃子难侍候,这不又闹着要到省上住大学呀,说是北京有个鲁教授到了西安,名气大的不得了,死活要去听讲。咳,我耍了半年也烦了,戏也不会唱,就给些盘缠叫走了。”说着噗地朝地上吐口痰,歪过脖子问:“哎哎,你知道这鲁教授是个啥人?”陈八卦咝儿吹了一下烟哨子,说:“也不算个啥人,在北洋的教育部干过,在北京大学教过书,能写白话文章。嗬,不懂《奇门遁》,敢把天下论,胆大。青年学生都是一窝风,走了也就走了,你不要上心里去。”

            说着说着就说到孙老者大儿子这桩无头案,老连长说:“这事也不是三天两头能破出头绪的,这二年州川里匪贼如麻,我老家石瓮沟的治安都叫人挠头,军法处政法处搁的无头案一摞子哩。你给孙老者说,这事我要一查到底不松手的,要紧的是先把人埋了。”

            太岁宫(2)

            陈八卦说:“这人头都寻不着,咋埋哩?”老连长捻转着手里银包头的烟枪,把烟灯点着又吹灭,点着又吹灭,而后突然放粗声音说:“这寻找脑袋的事———你去办啊!”

            陈八卦一惊,急问:“噢?我?”

            老连长平着脸说:“你是神魔怪道的专家,你不办谁办?越是奇怪的事越得由你办,你空里来雾里去,夜半三更进城看戏一袋烟的工夫就打个来回,鬼抬轿一坐比闪电还快,我都想跟你学一手哩!”

            陈八卦的脸色十分难看,连连摇着后脑的帽苔子说:“这我弄不了弄不了。”老连长狡黠地扭过他的扁圆脑袋,嘻嘻地笑着说:“这有啥弄不了的,草面庙后头林深沟大,随便一个地方都做得成文章!你回去想想,我叫个参议下去给你配合一下。把事毕了,我请你上来听坐台班子唱臭臭花鼓子。”

            陈八卦还要分辩,老连长摇着一根指头不容分说,就啪啪啪击掌三下。一个短胳膊的挎娃子应声进来,双手托着漆盘。老连长揭开盖帕子对陈八卦说:“孙老者在满清都是住衙门的,到咱民国又当了一阵子大贯爷,如今又维持一方治安,品高人善,这一封现洋你捎回去,就说是我给他压个惊。”

            陈八卦一时转不过思想,只一个劲地说:“这咋能使得?这咋能使得?这不是把礼向弄反了么!”

            老连长说:“我这会儿不是刘纲才手下的破连长了,七八十号人,三十杆烂枪,一杆枪只发三颗子弹。咱现在驻守城防,实足火力超过两个团,正在筹建混成旅哩。你看这枪炮子弹,婆娘都拿簸箕端哩。咱守着东秦岭的四个关口,还有这商州城,对了,民国废州设县,咱这商县,你出中原进两湖都是必经,军政府拉咱哩,刘镇华亲咱哩,咱管他娘的屁哩,给啥都要哩!”

            陈八卦挤出一脸谄笑,说:“老百姓也盼你气势壮哩,图的是一道州川的安宁么!”又话头一转说,“你的特派官那天说叫把老贩挑就地看管,也算是个嫌疑人吧,叫人看管了几天———”陈八卦斜眼看老连长的脸色,一时转过话头故作轻松地说,“这老汉吃得真多!”

            老连长说:“打贩挑的么,没饭量能挑了多少斤两?下苦的么,放了放了。”

            陈八卦接着话头说:“这老贩挑也真是哼吃哼睡,肚子撑的走路都打趔趄哩,昏头昏脑就撞到牛槽上,这不,我进城来还得到药铺给买些药哩。唉,这孙老者也真是个善人,对老亲家实实是拿真心待哩。”

            老连长眯了眼,脸色平着,不再说话。陈八卦正琢磨着下边的话该怎么讲,老连长就躁声躁气地说:“给俩钱叫自己买药水抹去!啥神棍棍子,还差人进县上铺子里买药?”

            陈八卦的心里一阵松一阵紧,他要根据老连长的态度来判断老贩挑丧命的后果。见老连长把老贩挑说得三分不当二厘的,他就想在很得当的话头子上把实情告诉了。正思谋着话咋说,老连长又把脸平转过来,情意幽幽地说:“这算起来,老贩挑还是我隔山转坡的表妹夫哩!”

            陈八卦立时心里就吃了紧,就装着也有些困,头往躺椅上略一仰,把胳膊架到前额遮住眼睛。他稍微稳了稳气,就随随和和地问:“哪门子表亲呢?我咋没听说过?”

            老连长又无所谓地一笑,说:“干掸球的表亲!人有势了狗都撵着攀哩,我小时候穷,看个臭臭花鼓子人都踢尻子哩。”老连长为什么此刻讲这些往事?说他把老贩挑看得淡,他却说是他隔山转坡的表妹夫;说他把老贩挑看得重,他却说人家像狗一样撵着攀他哩。这反说正说都是一张嘴,陈八卦就一时无从判断,一作想,还是先把事情捂住再说……

            事情到底还是没有捂住。十八娃知道父亲惨死在场房里,一把稻草在她手里揪成了短节节。

            这是她给丈夫守丧的第四天。场房前的芦席棚下,临时支起的桐木板上,直楞楞地停放着丈夫的尸体,一张白布单子浑浑地盖了,苍蝇蚊虫轰轰作响,海鱼儿不时地噙一口烧酒噗噗地喷到白单子上。隔壁染房晾晒染布的木架上,办丧事用的生布从高处悬下随风飘扬,几个木匠在下边锛刨斧斤地忙着做棺材。十八娃在停尸床下的草铺上歪歪着,发髻上扎了白头绳,鞋面上也蒙了白生布。场房的门被棺板农具柴禾枣刺谷杆封死,又有海鱼儿看着不许人进去。谁知海鱼儿一打盹,十八娃就出现在他面前,且把一对哀怨忿恨的目光瞅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