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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书籍名:《山匪》    作者:孙见喜


                                    海鱼儿失急慌忙就往场房门上挡,他一失态,十八娃就扑爬过来,声声哀唤着:“大呀!大大呀!”

            本来,十八娃一直被烧锅里的高卷嫂围在小房屋里,这是孙老者的安排,要给她单吃单喝,百般劝慰,一个死了,一个还在肚里,根芽芽千万要保住。可是高卷嫂回去晒被子,只一会儿工夫十八娃就爬到草铺上哭哑了嗓子哭歪了身子,高卷一看就把气撒在了丈夫身上。丈夫正帮木匠拉锯,冷不防笤帚把子就雨点般落在背上,打下的节奏噼里啪啦地响着,高卷又一边叫骂:“叫你尿床!叫你尿床!”

            她丈夫是村里有名的尿床王,昨天夜里连老婆的枕头都尿湿了。泄了愤,高卷又过来拖十八娃,要把她背回小房屋里。十八娃吟吟泄泄地哭着:“叫我大呀叫我大大呀!我这往后咋办呀!”

            老撑窗哐当一声从里边关死,断断续续的哭声消失在小房屋里,高卷叫了几个人把十八娃背到炕上。场院里来来往往着一些奔忙的人影,族人白顶子、粉房里的帽根子、孙老者的俩外甥唐靖儿唐站儿、学堂里的先生唐文诗、五圣师庙的南华子、一门孤寡的腊娥狗欠欠母女等等。苦胆湾这一片的亲朋好友来了不少,劈柴烧火的,磨面挑水的,扯孝扎纸的,掘坟箍墓的,一个个都神情悲伤,脚步沉重,私下里都念说承礼为人和善是绵性子,说穷人来舀染房的下脚水他从来不要钱。以前可怜人打了家织布没钱进染房,就用稻草灰和水淘一淘晾干了做衣服。自从承礼的下脚水不要钱后,苦胆湾的穷人就不穿生布了,也不用稻草灰了。下脚水染的布,浅是浅可颜色正,而下州川的白杨店、上州川的沙河子几家染房的下脚水都是论盆卖的。人们更可怜这德高望重的孙老者,他晚年丧子是前世里造了什么孽,那么漂亮的儿媳妇落个遗腹子是守呀还是走呀,守呀伤情,走呀伤心,世道不好你守得住吗,三个兄弟都睁眼嚯嚯地瞅着,你十八娃一门孤寡走得了吗……

            太岁宫(3)

            但要紧的是赶紧把人埋了。陈八卦进城前留下话说,人死得不明不白,丧事只能从轻从简,家人族人村人谁也不准说三道四;不待客不收礼,烧纸的烧完纸就走。挡了里副,又挡了四村的甲脚邻居,姻亲姑表一律不发丧报!

            孙老者一直在炕上躺着。他在等城里的消息,老连长说过要三天破案的。他伤心悲痛的倒不是死了儿子,而是儿子死得如此神秘奇怪,自己也讲究住过衙门,也见过多少离奇血案,在乡里也算秉持着道德良心,也调解过多少冤家对头。他没有欺弱瞒昧过,没有瞅红灭黑过,没有颠倒是非过,没有嫌贫爱富过,可这场灾殃的祸根到底在哪儿呢?说是祖坟埋得不好,可金蟾吊葫芦的穴口也是勘舆上的好风水;说是老贩挑有啥图谋这在情理上也讲不过去;说是十八娃有啥嫌疑可她重胎在身小脚摇摇手无缚鸡之力;说是草庙沟的妖孽祸害可难道法咒高手陈八卦他看不出来?说是南山土匪劫财害命可染房里并没有丢了一分一文……

            孙老者解不开这个谜,而眼下的一堆生活问题还得由他做主。陈八卦从城里带来了探案役差茶饭上如何招待,老连长那里领了情面如何谢承,入木下葬埋人得多少人情工,不做席面也得熬一锅米儿面吧?可是柜里只有三斗稻子六斗小麦,两担半的扁豆麦是秋冬里忙重活了吃杂合面的,五斗大麦担二蕃麦是早晚煮麦仁熬糊汤的常备;窖里有红薯,陶罐里有红薯面,楼上几个大瓦缸里,储有绿豆、豌豆、豇豆、小豆、稻秫、谷子,但这都是平常饭食的搭间,办丧事怎么拿得出手!按以往,过年消耗最大的白米细面,他都是在冬天稻麦粜价最便宜的时候量进,可是现在,他不得不考虑买些稻麦了。他反复估价手上的现钱和现钱应该发挥的最大值。光绪三十四年慈禧升天,一块大清龙洋值七钱二分银子,一钱银子能兑换一百一十文麻钱,一文钱能给娃买一块洋糖,三文钱能给老人端一盘凉粉。宣统三年,“江湖”反正,一年换了三回皇历,打儿窝集上一斗小麦二百五十文。过了十三年,到去年腊月,打儿窝集上一斗优质吊面小麦七角现大洋,就是差不多四百文!粮价是在涨呀,钱是越来越不值钱了!他不敢想象他埋在窖里的十八个银锞子还值多少制钱,他也不敢算计他藏在楼上的三封子龙洋、八十八个袁大洋、六百个铜锅子能置多少田粮房产。还有三个儿子没成家,娶三房媳妇盖三院房子置三份家当买十亩平地五头犍牛生十来个孙子,他这一辈子的积蓄能支撑多久?当然还有染房上的小生意,还有二亩地的鸦片烟每年刮两小碗烟土,这维持平常吃喝、行个五服门户、过个四时八节,倒还优裕,可遇了春荒年馑怎么办?逢上红白大事怎么办?一家老小病了痛了怎么办?这几年他坚持不做寿就是为了能省几个是几个。说中间烟土捐税又增加了,陕西督军兼省长刘镇华勒民种烟,每亩征六块银元,县知事、里公所都是见十加二,皮皮毛毛算上每亩要征到十元。另外地税、飞款、月麦,军政各界派下来的杂税随时索要。他这个老甲脚,靠的是两只脚给大家跑路办事,头拧向右边给军政强权说好话,头拧向左边陪穷人苦汉流眼泪,人叫一声孙老者他实在是答应不起啊!可是眼前,自家屋里这烂子不开销就先过不去。出了事就得来人料理,来人料理就得管一口吃喝,酒盅盅量米掐着算,少说也得买八斗小麦四斗稻子。这老四孙文谦出手宽阔惯了,给一百个铜锅子买粮,还要叫他挤出五斤青盐来,娃爱耍钱留几个麻钱叫耍去。不行,还得叫大外甥唐靖儿跟上,把自家的乌木算盘红杆秤拿上,所有支出记单子回来交账……

            想到这儿,孙老者就朝外喊:“老四!老四!谁在外头?叫擀杖娃!”

            进来的是老三,他亲亲地叫一声:“大大!”又随手给父亲掰着脚腕子,他这一向腿脚的老抽筋病又犯了。

            父亲问:“老四哩?”

            老三答:“我不敢说。”

            父亲一下蛇起身子,急问:“咋哩?”

            老三把嘴朝前一操,压着嗓子瓮声瓮气地说:“跑啦!”

            孙老者一下子坐起来,红红的眼角夹成一条缝,哆嗦着嘴唇问:“啥时候跑的?谁叫跑的?海鱼儿呢?”

            海鱼儿被喊了进来,他先跪在地上磕头。问他咋把老四放跑了,他乞乞哀哀地说:“还是老者你说的呀,法说办谁就办谁,老四不小心惹了人命,他不跑等着挨锉呀!”孙老者发了吼声,说:“你福吉叔进城走的时候咋交代的,你不知道啊?”吼得紧了,海鱼儿还是那句老话:“小掌柜的脾气来了谁挡得住呀!”

            没出事你惹事,惹了事你躲事,孙老者在心里骂着,恨恨地咳了一声,几乎带着哭腔朝海鱼儿摆手道:“去去,把唐靖儿叫来!”

            唐靖儿站在老舅面前,肩上还搭着一根长杆烟袋。他头上的乱发像一窝野草,双手就扎在乱发里不停地挠。孙老者问:“你这一向生意还行吧?”

            唐靖儿一夹白眼仁儿,蹙蹙着鼻子说:“哎哎,庄稼都没人做了谁还罗面哩?”唐靖儿有挣罗儿的手艺,他常年转乡给人制作磨面的竹罗儿,挣个手艺钱。当初他妈一死,没了依靠,族里人就说叫娃给南山里的逛山当挎娃子去。当舅的摇了头,在北山寻了个师傅,叫外甥去学手艺,说是家有万贯不如薄技在身。这唐靖儿倒也心灵,一年就出了师,挣制的粗罗儿细罗儿大罗儿小罗儿在州川上下很有名气,有俩小钱了可学上了赌,日子也就过得可怜兮兮。

            太岁宫(4)

            孙老者斥责他:“谁给你说的庄稼没人做了?打儿窝集上五谷杂粮摆了一街两行是谁种的?我正说叫你去给咱买米量麦去哩!可别胡思乱想啊!回去了好好挣罗儿,攒下钱了盖两间房,办个媳妇过日子,再甭耍钱了,人么!”长出一口气,孙老者又说,“你看你兄弟唐站儿,走路侧楞仰绊,鼻脸抽七裂八,做活没个人样儿,往后还得靠你哩。”

            唐靖儿拉下哭丧的脸,鼻流吸吸地说:“好舅哩,你不知道,这罗儿好挣,钱难挣。现今丝罗儿不值钱了,时兴铜罗儿,买铜罗儿底子要上西安省的竹笆市,回来走三天又怕贼抢。好舅哩,这罗儿实实是挣不成了,我想跟人背枪吃粮呀!”

            孙老者一听就火了:“你吃粮呀?你吃枪子儿去!”

            看外甥还倔倔地站着,孙老者就说:“你先给咱买粮食去,把咱的乌木算盘红杆子秤拿上,把账单子拿上,买一笔记一笔,回来了给我交账。把铜锅子布袋在腰里褊紧,再叫俩人给你帮手着。”唐靖儿彳亍地去了,孙老者心里生出不快。他见海鱼儿还在一旁痴愣着,就高声说:“哎,你还盯啥哩?去去去,你把你的事情管好。”

            海鱼儿很难把他的事情管好。他被高卷嫂叫到了小房屋里。

            高卷,高卷,这是她的外号。她从来都是把发髻高高地卷在后脑顶上,说话又高声大嗓,走路仰头看天,做事粗豪仗义。她把海鱼儿叫到小房屋,还是因为十八娃口口声声叫“大大”,她大大老贩挑是跟海鱼儿睡在场房里的,她大大是阿公孙老者留下来给染房帮忙的,这十八娃都是知道的。可为什么两天不见了大大的影星儿,女儿是大大的心肝啊!

            “你贩挑叔上哪儿去啦?”高卷单刀直入硬声发问,十八娃也从毛头丝窝的乱发下射出两束凌厉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