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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书籍名:《山匪》    作者:孙见喜


                                    

            一时三刻,镢头老三一行人背背笼的,挑担子的,送来吃喝,送来纸烛香表,还送来两床薄被一身夹袄。庙院子的荒草已被拔除净尽,人们焚起香案,就在庙檐下吃喝起来。

            陈八卦事前就着人将庙殿一角略事打扫,高卷十八娃就在此打了地铺,就坐在地铺上吃了喝了,然后合身子躺下歇着,以待子时。

            子时,夜空无有星月,唯有寒风呼啸。十八娃在高卷搀扶下向太岁宫进发,狼在远处嗥叫如怨妇诉屈。梢林里高一脚低一脚,有时稀泥咕咚,有时石头瓦碴绊搭,引路的烛灯飘忽幽暗,不知名的野物在林子里。高卷不停地劝慰十八娃:“忍着吧,撑着吧,迟早瞌睡都要从眼窝里过哩。”

            十八娃一会儿说头疼一会儿说脚疼一会儿说牙疼,高卷说疼呀叫疼去,千万不敢肚子疼,就只管扶着她朝前走。

            太岁宫不是庙,是一只野兽,蹲在那里,张着巨口,瞪着独眼。独眼是一只白纸灯笼,惨惨淡淡的有光无气。一行人在正殿前的石香炉里焚了香,就一字儿排开,跪倒、叩头、翻掌、起立、作揖,如此三十六个反复。

            隐隐的钟磬之声在宫院深处悠扬,引逗出人们的许多猜想。

            陈八卦一会儿就不见了,不见了就有一种巨大的恐怖向人们袭来。正当人们用目光互相疑问着的时候,陈八卦又出现了,他忽而在人前,忽而在人后,忽而在房脊岭上,忽而在瓦碴堆里。

            太岁宫(8)

            高卷遵循着一种意识,紧紧地扶着十八娃,送她入了正殿,送她出了偏门,送她进了后院儿,送她直身子朝一堵墙撞去。她头上碰了个青疙瘩,可十八娃信自破壁前行,似无障碍。高卷就地瘫坐,浑身无力,朦胧中她看到十八娃进了一所青堂瓦舍的房子。房子里一位白发老者用马尾甩子一下一下朝十八娃拂动,十八娃就连声叫唤:“饿死了!饿死了!”白发老者将一木碗递来,十八娃逮住就喝,饥渴难耐的样子。高卷想阻止她吃木碗里的东西,可一股雾气飘过,她眼前一片茫茫。待稍作清醒,就传来白发老者和着庙宇共鸣的声音:“妇人入宫做甚?妇人入宫做甚?”一声慢,一声紧,声声重复,渐远渐弱。又传来十八娃细声嫩气的声音:“寻我的裤子,寻我夫的头,寻我的裤子,寻我夫的头———”声声悲啼,声声哀叹,如秋鸿号寒,如孤雁泣鸣。又是白发老者的善言慢语:“妇人你尿到太岁头了,你做事太不小心了,太岁惩罚你了!”说罢马尾甩子当空一拂,十八娃就站到了厦廊下。廊檐下挂了一溜女裤,有月白色的,有花格格的,肥瘦长短不一,裤带或丝或线或麻全都用来拴了裤腿。十八娃一一检看着,倒头第三个,她找着了自己的裤子,呜儿一声就要哭。白发老者又是甩子一拂,十八娃踉跄了一下,待站定,她的裤子就在她面前撑开了裤腰。她一探头,就呜儿一声大号起来。

            她的裤裆里装着自己丈夫的人头!

            一股白光照过来,丈夫的五官清晰生动,仿佛刚刚熟睡。十八娃就要伸手,被那马尾甩子挡了。白发老者以低沉的声音说:“你回去了,索七家白面,和上自家的,用白公鸡血调了,揉均了,捏一个面人头,拿来换你丈夫的真人头……”

            白发老者的声音渐说渐远,身影也渐远渐淡。忽然,夜空清亮起来,月亮星星金辉闪烁,十八娃一下子跌倒在高卷怀里,两股清泪淌下来,五官四肢顿觉轻松活泼。

            天刚麻麻明儿,十八娃就上了轿,高卷相跟着,回到苦胆湾。索七家白面,又杀鸡滴血,十八娃和着自己的眼泪揉成了面团。在自己的小房屋里,她亲着面团睡觉,面团上清晰地印着自己的鼻子眼窝。睡梦中哭醒,她一遍遍地揉着面团,捏出丈夫的头,捏出丈夫的眼,捏出丈夫的鼻,捏出丈夫的嘴,捏出丈夫的耳。一边捏着,一边和着唾沫修饰,不由得就又泣泪长流。她捻着丈夫的耳,揪一揪,摇一摇,仿佛要叫醒她贪睡的夫……

            又是夜半时分,又是草庙沟。只怕过了时辰生出变故,一路上轿子兜子追着脚后跟跑,所好有陈八卦安排了四个灰皮兵沿路照明。到了太岁宫,早有白发老者等候多时。

            见有游兵散在宫门四周,高卷就有些悚慌,她惊惧地望着福吉叔。陈八卦说:“真的人头取出来,没这些灰皮护卫,你俩妇道人家能拿得走?”

            高卷就扶着十八娃随白发老者直入厦廊。今夜太岁宫里灯火通明,两进院落里,凡门都挂着灯。隐隐的法鼓持续敲击,人心都在紧处结了疙瘩。

            十八娃径自走向自己的裤子,她伸手取下,颤抖的胳膊有些不听使唤。她肘弯上挎着孝布的包裹,里面是面捏的人头。她打了个趔趄,裤子的分量使她惧怕于那个血淋淋的沉重,伸手进去,那个活生生的头颅已经包裹妥当。她沉沉地拎出来,一时不知怎么把那面捏的人头放进裤子的腰裆,就想把丈夫的头颅先放在地上,再装进面捏的头。可她刚一屈腰,就有一个厚重的声音传来:“不能沾土,不能沾土,否则化为一滩血水,一滩血水!”

            十八娃就神慌心乱,两臂交叉也不行,颠三倒四也不行,把丈夫的头重放进裤裆,再把面捏的头放进去和真头调换也不行。情急中,她用口叼了丈夫的头,再倒个手把面头放入,又顺利地将裤子在原处悬挂了,转过身来,钟声响了!

            咣!咣!沉稳的节奏,在她脚下敲出了轻松。她双手捧着丈夫的人头,循着一条灯笼光指示的路,拐弯抹角步出了太岁宫,又连夜坐兜子回到苦胆湾。

            丈夫的尸体还停在场房前,海鱼儿朝裹尸单上喷去了十八斤烧酒,又有艾叶、柏朵、栗絮绳在四周燃着,所以尸身没肿没烂没流汤。十二块的红椿木棺材刚上过土漆,描金的棺头上,浮雕着的盘龙正等待阴阳先生的最后点睛。

            根据族人白顶子、一直陪侍在侧的高卷、陈八卦的共同商议,十八娃就不再参加承礼的入木下葬了。她不能再折腾了,保护肚里的命根子是当务之急。

            当夜就入木。棺材里垫上了一尺厚的灶灰包,上头铺了一床薄被,六个人提了裹尸单抬着尸体放入棺材,然后把孙老者扶过来。老者到底还是老者,是住过衙门执过水火棍当过大贯爷的老者,他平静地接过儿子的头,双手按到颈上,又筋是筋皮是皮地对了茬口。陈八卦在旁侍候,指示说太岁是如何把头扭下来的。海鱼儿递上鸡血碗,孙老者操一铲儿血糨糊把接茬的缝口糊了。看儿子青春的面孔生动如初,孙老者肃然静立,一圈人都肃然静立。

            几盏惨白的纸灯笼挂在染房的木架上,齐茬切开的半个月亮悬在天边,五圣师庙的两个道士在低声唱着孝歌。孙老者轻轻地自言自语:“这是我的孽过啊,我的孽过。光绪十三年,我杖下死了一个和承礼一样大的青年。”他把自己的滩皮袍子盖在了儿子的身上,挥了挥手,转身离去了。

            太岁宫(9)

            里公所、甲脚户,都有人主张把丧事办体面些,孙老者毕竟在州川里德高望重。可是孙老者说:“按陈八卦说的办,横祸么,悄声办了就算了,自个儿的孽过自个儿赎啊。”

            没有请阴阳先生,陈八卦说他就是阴阳先生,就用朱笔给雕龙点了睛。墓已箍妥,青砖的墓门没有什么雕饰。在天黎明的时候,几个壮汉倒坐在墓口,用脊背把棺材顶入了墓穴。

            州河上传来轰天巨响,海鱼儿一句“发大水了”还没落地,一道电光闪过,铜钱大的雨点就砸落下来。一伙人抱头鼠窜,陈八卦折一支柏朵顶在头上,他背操双手,迈着方步,慢条斯理而来……

            一伙人躲在场房屋檐下避雨,个个淋成了落汤鸡。可陈八卦浑身干爽,似乎他头上那支柏朵也没淋一点儿雨星。看着他大摇大摆踱进上房屋,高卷就说她一看到福吉叔就害怕,问海鱼儿你们咋知道要给草面庙上送吃喝香表被服,海鱼儿反问说不是福吉叔叫一个白胡子老汉给捎的话么?俩人就执对时间,啥时候接的信儿,啥时候开始做的饭,啥时候起的程,算来算去这时间上就错着茬,算来算去就说这除了鬼八卦再没有别的解释,算来算去俩人都感到有些头昏眼花……

            房檐上吊下的雨帘子迷茫了天地间的万千景物,檐雨水流淌下来在积水里打起一串串的水泡,远方仍有隐雷滚动,高卷就把淋湿了的发髻越扎越高。她抹顺了鬓角的乱发,用胳膊肘顶一下海鱼儿,很不服气地问:“哎哎?野兽用尖牙利爪杀人,土匪用刀枪棍棒杀人,没听说过太岁还能杀人。我不相信。”

            海鱼儿说:“我也不相信。”

            高卷说:“可十八娃到太岁宫里取人头是我一眼一眼看见的呀。这太岁头上不敢乱动自小老人就告诫过的呀,你说你怎么就糊涂了敢在太岁头上尿尿?这不是寻事情吗?”

            海鱼儿说:“事情寻大啦!一泡尿惹出俩人命,哼!”

            高卷就大惊失色,问:“俩人命?”

            海鱼儿嘴唇子一阵啵啵啵乱抖,就前言不搭后语地说:“这南北二山的毛神鬼怪多啦,你不信?你又不得不信!我不信我出门就叫鬼打个青眼窝,我不信我连天晌午叫鬼压到河滩用头犁地。不说这不说这,越说人心里越毛。”

            高卷问:“你见过太岁吗?”

            海鱼儿说:“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