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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书籍名:《山匪》    作者:孙见喜


                                    陈八卦说那就叫镢头老三上石瓮沟接去,接下来到草面庙会合。

            太岁宫(6)

            陈八卦强调说老连长的话绝对要听,十八娃说反正老连长多少年我都没见过,如今见了也认不得,小时候我外婆说给我认个干大哩,我嫌背枪的粮子怕怕,就躲到蕃麦地里去了。

            这就有了今日的草面庙之行。细心的孙老者还派了高卷跟随,以助孕妇不时之需。高卷背着十八娃的蓝花包袱,里边装着女用之物,当然还有那件须臾不可离的八幅子罗裙。

            二十里草庙沟,一行人一会儿涉水过列石,一会儿越砭走河滩。苍黛的灌木丛,扶疏的槲叶林,秋风飒爽,云白山青,陈八卦一路心情颇好。只是在离草面庙二里路的地方,十八娃又说她要尿尿。不得已,兜子轿子停下来。陈八卦对十八娃说:“你先暂忍。”就取出桃木橛在地上画了“符”,又让高卷解开包袱取一件十八娃的贴身衣物。高卷就取出八幅子罗裙,陈八卦将罗裙盖在“符”上,让十八娃三跨而过,方让高卷引她到隐蔽处小解。事毕上路,陈八卦让轿子打头,他的兜子在十丈开外跟着。

            终于来到草面庙。一行人在庙门前停了。陈八卦让兜夫、轿夫到沟边林下洗涤吃干粮,他自己引了十八娃、高卷进了庙院。庙堂破败如故,三人在堂前三叩九拜,焚了黄表线香,陈八卦又咕咕哝哝一阵念说之后,方指示二人轻步退出。之后,陈八卦询问十八娃那天尿尿的地方,又反复核对了当时的日脚时辰,遂让十八娃引到庙后,寻着尿尿的痕迹———那是在沙地上冲出的一道小小的渠坑儿,盐质已使这一小块地皮板结硬化,仿佛一个鬼魅的标本。陈八卦将这片区域用白灰围了,让高卷退到三丈开外,叫十八娃跪地烧表,他则用罗盘前后测量,又用四只桃木橛钉在四个方位,才在庙后檐下的一块庄基石上坐定。他伸右手用拇指在四个指尖上反复掐算,又口吟“二月降娄三月大梁四月实沈五月鹑首”云云,一时就生出满头大汗,又捧起红铜茶壶,从壶嘴儿里将茶水咕嘟嘟吸尽,才神色严峻地对十八娃说:“你尿到太岁头上了!”

            一对酒窝在十八娃的脸上闪了一下,旋即她和高卷一样变得恐惧起来。陈八卦口占一诀:“六仪击刑何大凶,甲子直符愁向东,戍刑在未申刑虎,寅巳辰辰午刑午。”看着两个妇女茫然不解,他说:“太岁神巡游至此,刚刚隐身歇息,你就兜头撒下一泡尿来。人常说太岁头上的土都动不得,哪能容你这般污辱,双祸报应是眨眼可见的事情,承礼被掐了头只是其一。”

            十八娃闻言哇地一声哭了,一边又下跪说:“好世叔哩,你救救我这可怜女啊!”高卷就赶紧扶她起来,说福吉叔是大善人,不救你他跑这么远的路做啥呀!

            陈八卦说:“多余话就不说了,老连长叫我办这事,我就得办成,你们一切听我的吩咐。现在,你俩原旧坐轿坐兜子回去,十八娃你准备一身纯白孝服,高卷你在州川寻来十八个寡妇。明天老连长派下来的十三个灰皮兵,叫家里派人引到草面庙来。就这,你们回吧!”

            看着俩妇女迟疑着不动,陈八卦就说:“我今日就不回去了,我连夜要到太岁宫去谢罪呀。”

            看着轿子兜子晃儿晃儿地隐没在沟下树丛,陈八卦就坐在路边石头上。他宁静地望着山岚云林,微风吹拂着他的帽苔子,一派闲散隐者的风度。

            上沟下来一急行者,到跟前才看清是镢头老三。不待陈八卦招呼,老三就单腿跪地,用急慌慌的声音说:“好福吉叔哩,事情又失塌咧!”陈八卦让他不要急,有事慢慢说。老三就说我去接大嫂十八娃她娘家妈,那瞎眼外婆说人出门了,再问还是说人出门了,问啥时能回来,答说不知道。我说我是州川苦胆湾的,是孙老者家的老三,那瞎眼外婆就永不吭声了。不得已我转过坡座子向一户邻家打听,邻家说那宁花被南山罩抬走了。

            陈八卦还是安静地观赏风光。

            许久,他才嗡嗡隆隆地说:“知道了。”老三立起身,他又叮嘱,“不要对人说。你回。”言罢猛然将牙一咬,交代说,“明天灰皮上来,叫带上镢头铁歃。”

            草面庙后头,一片梢林逶迤而去,延至深处,那就是八里沟。沟口有一座破败的太岁宫,两进院落,荒草残垣,住一老年道士靠出租香田过活。庙后的坡座子上,散落着几户穷汉的茅屋,有瘦牛在干梁上甩着尾巴。

            陈八卦在此住了一宿……

            次日午时,十三灰皮兵如约而至。陈八卦指挥他们在他用白灰圈出的地方掘地六尺,大小方方见丈。

            灰皮兵们连夜晚打着火把操作,赶天明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坑出现在庙后头。根据老连长的吩咐,人用毕了,十三灰皮兵各个另有重任,陈八卦就将他们立马解散,让各行其是去。

            正午时分,十八寡妇身着孝服飘飘妖妖赶到。高卷把陈八卦扯到一边,悄声说:“福吉叔,这十八寡妇每人五十文啊!”陈八卦嗯了一声就说:“把孝帽子都戴上!”

            十八寡妇正嘁嘁喳喳着,庙前就传来长一声短一声的哭丧声。高卷过去接了,是十八娃着了通身的雪白孝服,拄一根柳木的哭丧棒,哀哀号号,跌跌撞撞而来。她头上缠了高高的孝帕,一圈乌发托着粉红的圆脸双下巴,哭丧巾的薄纱从孝帕上垂下若隐若现地遮了五官,妖挑的身子一步三软,风儿扬起哭丧巾脸儿一露越发楚楚。

            太岁宫(7)

            十八寡妇下到坑底,分三排跪了,双手伏地,具体的表演都由高卷详作转述,任何人不得懈怠了。庙后和坑边,站了许多看热闹的人,有过路人,也有当地的放牛娃子,还有挎着篮子的烂婆娘。高卷就冲这些人喊:“看啥哩看啥哩,十八寡妇祭太岁哩,围这儿不走是沾霉气呀?”

            人们一听是寡妇祭太岁,便纷纷散去,连放牧的牛羊也赶走了。

            十八娃被人扶下坑,在当头的位置跪了,她高叫一声“哎———,我苦命的夫啊!”众寡妇就随声附和,一时间惨云笼罩,直哭得天昏地暗。最悲哀的哭号当是十八娃了,她哭她死去的夫,她哭她没出世的娃,她那伴和着长调的哭诉让天地为之动容:

            哎呀我的夫呀———正月胎脉是新年,我夫拉我去拜年,不知那一天,小冤家来世间———太岁爷,呀呼喂!

            哎呀我的夫呀———二月胎脉龙抬头,夫在南学把书读,春寒衣正单,我两眼泪长流———太岁爷,呀呼喂!

            哎呀我的夫呀———三月胎脉是清明,家家户户上坟茔,夫在柏树挂纸笆,我思想我的娘家妈———太岁爷,呀呼喂!

            哎呀我的夫呀———四月胎脉四月八,娘娘庙里把香插,夫你烧的金钱纸,妻我打的阴凉卦———太岁爷,呀呼喂!

            哎呀我的夫呀———五月胎脉午端阳,黄米粽子包沙糖,你半口来我半口,噙到嘴里心里香———太岁爷,呀呼喂!
            哎呀我的夫呀———六月胎脉三伏天,线绳子凉鞋我给你穿,不是我不穿,我怕人瞧见———太岁爷,呀呼喂!

            哎呀我的夫呀———七月胎脉七月七,织女牛郎配夫妻,隔的天河水,河东望河西———太岁爷,呀呼喂!

            这十八娃越哭越伤心,竟几次哭倒了头,哭断了气,以至哀哀惨惨,抽泣绝声。那十八个寡妇先是跟着前后附和,哭着哭着也思想起自己的夫自己的儿,自己十月胎脉的艰难与欣喜,自己郎哥的恩爱与贤良,自己寡居的凄凉与孤苦,就一时情动于心,悲从中来,真真切切地哭诉人世间的多少冤屈和不幸。

            一时间,草庙沟秋风萧瑟,草木呜咽,远山近岭都悲声和鸣。陈八卦、高卷及轿夫兜夫在大坑四角燃起丧火,直烧得天上乱云飞渡,林间烟雾蒸腾。在这感天地泣鬼神的漫天号啕中,八里沟口的太岁宫里也神动墙摧尘灰飞扬……

            道场做完,众寡妇渐渐止了哭泣,十八娃的头沉在高卷的怀里,一片白孝服的女人散落在庙墙后根。陈八卦说:“事情还没完哩,这大坑里挖出的沙石要用清水淘洗三遍,才能填回坑里。按道场讲究,是谁辱了太岁谁淘洗。可是十八娃重孕在身,你们都是同命相连的人,变通一下,你们一齐动手帮她淘洗,待赎了这份罪,劳累诸位也就到此了,回去到孙老者府上领工钱。”

            众寡妇哪能依了这话!就异口同声摆出各种理由反对,争争吵吵喊喊叫叫。陈八卦就说:“诸位不乐意也罢,那就叫八里沟的穷汉代诸位劳动了,不过每人只发三十文,扣下二十文以酬劳穷汉。”十八寡妇虽说不乐意,却都愤愤地解带脱衣裳,一时间将孝服孝帽孝帕搭巾哭丧棒摔摔打打、胡抛乱扔,这就惹恼了高卷。这婆娘一跳三尺高,后脑上的卷髻子公鸡毛一样竖起来,她骂道:“驴日的真真是狗肉上不了席面,不看是给谁帮忙哩,还抠抠掐掐要钱哩,多少人撵着给老连长溜哩还看人家尿不尿哩!这年岁谁不遇事?遇事了你就不要进孙老者的家门!”

            寡妇们到底不经骂,一个个蔫了。有几个翻脸为笑,戳一把高卷嚷叫:“说着耍耍哩咯,嫂子你就当了真!”其他人也就乖乖地收拾孝服,叠的叠绑的绑,打成背包。这些都是租赁人家的,用完了要原样归还的。

            这十八寡妇各自回家不表。陈八卦吩咐高卷,安排十八娃到庙殿里歇息,他自己入了林子,说是捉几个野鬼下去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