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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书籍名:《山匪》    作者:孙见喜


                                    陈八卦没拿正眼看她,她却在门外一边甩着围裙一边朝门里说:“今儿是看你救取仁有功,要不只给你吃生辣子。”陈八卦笑了一下,没接女人的话茬。他说范长庚输了官司,出外云游去了,金陵寺只留俩小和尚早课晚诵。四十间僧房划归学校,所居僧人纷纷入其他寺庙挂单去了。

            孙老者默头吸着他的水烟袋,火媒子噗儿一吹,烟壶里一阵呼噜,烟哨子一吐,黄豆大一颗烟灰滚到地上。陈八卦吃着蒸馍蘸蒜,喝着红铜壶里的茶水,一口馍一句话地说着:“这下子地方有了,房子有了,还有,下州川二里七乡送来五百两银子,说他们的子弟也在这儿上高等小学呀。”

            取仁、镢头老三、海鱼儿,还有高卷,她一手拉着儿子雨生,一手扶着十八娃,大家围坐在堂屋里,听孙老者咋说,陈八卦咋说。办高等小学毕竟是大事,苦胆湾的人吵吵了多少年,如今总算有盼头了。

            孙老者给陈八卦说:“光凭咱俩,浑身是铁,也打不了几颗钉。这次打官司,不是牛闲蛋马皮干上窜下跳,事情也不会这么快。虽说老连长是墙里的柱子不显身,但他吴玉堂也是看事着做事哩。如今世道,作恶容易行善难,咱把事情要想周全些。”

            陈八卦说:“取仁哩,你见的世面广,你要给咱多出主意哩。”

            取仁说:“程掌柜带我常跑西安省,也教我读了一些书,却都是生意场上的事。至于怎么办学,办新式学校,还要多参考人家的。东乡里的龙驹寨高小、北乡里的正本高小、城里的县立背街高小都是各有所长,咱们要办就办成全县最好的。我的想法是先成立建校董事会,钱粮房产租课统一管理,校舍统一规划,施工的时间上质量上都要有个规定,就像这次成功修复大堰,各样条理分明。大家齐心协力,事情就不难办。”

            高卷说:“取仁兄弟到底见过大世面,说出话来嘴嘴儿入听,不像有的人只会日鬼弄棒槌,肚子里没一点正经学问。”陈八卦就笑了,笑声像山谷里滚木头,头上浓密的帽苔子抖得伞一样张开,他说:“你谁遇上邪门儿事了可别找我,不过谁都知道,现今世道是邪门儿事比正经事多。”

            大家就乐了,海鱼儿说:“你俩一见面就公鸡仗哩,祟不祟?”

            取仁说:“既然有了四十间僧房,就和五圣师庙的初小一起筑墙围起来,不要和金陵寺房产掺插。教师书房、学生宿舍、教室、灶房、厕所、操场、校门、照壁,各样都要画图设计,按图修建。将来校舍建起,招生、聘校长、请先生、定教材、学杂费收多少、教职工薪水定多少,都要单另列账,细作打算,这事麻烦着哩!又牵涉到苦胆湾到下州川这一大片人家的子孙前途,一有差池,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宁愿丑话说在前头,千万不要大包大揽。时局不稳,咱要定下成规,又要有应变准备,董事会是一定要立起来的!”

            趁着大伙儿心里热,第二天就在五圣师庙,由孙老者主持召开五族长老联会,共商建校事宜。首先通过的一项决议是:牛闲蛋马皮干两家娃娃入学就读,与五姓子弟一视同仁。牛闲蛋马皮干就分外高兴,一人放了一串两千头的鞭炮以示庆贺。在炮皮纷飞硝烟弥漫的热闹气氛里,建校董事会宣告成立!

            董事长是陈八卦,董事由孙取仁、唐文诗、南华子、牛闲蛋、尿床王孙庆吉五人组成。校董会立起,五姓长老退席,陈八卦当即召开设计施工规划会,五人各有分工,依计行事,春节前全部校舍交工,正月十六正式对外招生……

            正在取仁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老四孙文谦吊儿郎当地回来了。问他跟谁吃粮去啦?他说当逛山去了!他在外的事情半句也问不出来,但他却带来一个重要消息:大嫂她妈宁花在红崖寺当了窑班教头!

            民国十三年的冬季似乎来得特别早,大椿树上的黄叶子还没脱尽,西北风就夹着雪沫子扫了过来。孙老者坐在堂屋的老圈椅上,油腻皱巴的帽顶子已失去了当年大贯爷的威风,脑后的花白小辫儿也更加枯瘦。高卷袖手靠在明柱上,她几次说要给孙老者梳头刮虮子,孙老者都谢绝了,言说腊月了谁家杀猪时舀一盆木筲的热水,上头洗了头下边再烫脚,顺便剃头刮脸修胡子,然后轻轻松松扫七灰送灶火爷,磨面生豆芽子做豆腐切萝卜蒸馍煮大菜。今年这年不但要过,还要过得体面些。

            染房里(11)

            高卷说,也实在应该,您老者今年要抱孙子了。

            这是实实在在的事,十八娃临产在即,该准备的样儿项儿也都有了。可十八娃说她还有两件事没有搁实:一是她妈的下落,二是她爹到底咋死的。虽说她没有咬住追查,可这两件事像石头压在孙老者心间,他苍黄的眉头总坠着一块疙瘩。有时候,心理上实在撑不住了,就对高卷说:“实话实说了吧,该烂的事早晚要烂。”可高卷的主张是:“千万不敢说,人马上要坐月子了,要跟你闹开事就把怀身子的胎娃折磨坏了。”

            对宁花在红崖寺的事,高卷总觉得老四的说法不实。孙老者说:“那就把他狗日的叫来再问么!”

            再问,老四就躁了!他说这事是铁板上钉钉子,那婆娘在红崖寺名气大得很哩,专门有俩窑姐侍候着!人家南山罩说了,等把这一班姐儿送到西安柳巷子卖了,就派人护送宁教头回一趟河南。

            就在十八娃又在深夜长哭的时候,高卷给她说了:“你妈好好的,是你外爷过世了,她回河南了,事一办完就回来了。”

            十八娃说了:“好亲人哩,我妈是侍候不了我的月子了,我大大的事你也不要瞒我了,是他孙家的人害了他,这事先搁着。你给他孙家人说,这娃我是要生下来的,总是承礼的骨肉么。”

            这话传了出来,孙家人上下震惊:是谁把老贩挑的死因透露给十八娃的?

            这是一个恐怖的悬念。孙家人人自危,孙老者看谁谁低眉下眼。孙老者宣布:海鱼儿和镢头老三把吊面坊关了,到染坊里打下手。老四不准窜野了,在二哥取仁筹建高等小学的这段时间里,由他经管染坊事务。

            一个七斤重的胖小子伴着悲怆的哭声来到世上,孙家大院弥漫着沉重的喜气。那是一个普通的黄昏,冷风把一股子生血的膻腥送入孙老者的鼻孔。他伸手招来海鱼儿,说:“到村沿子上看看去,是哪儿又杀人了!”海鱼儿快跑而去。未几,高卷碎步而入,她轻声对孙老者说:“生了,是个顶门杠!”

            孙老者“嗯”地一声立起,脑子冲起一股热气,喊一声“海鱼儿”复又坐下。高卷在门外喊老三,老三连跑带应脚步忙乱。高卷大声地使唤着他,一会儿叫拿稻草,一会儿叫掏灶灰,一会儿叫拿棉纸,一会儿叫烧热水……

            孙老者在祖宗的牌位前点了两支红烛,又上了一炷线香,合掌作了三个揖。海鱼儿带着风跑进来,说:“村沿子上悄没声息的,连个狗都没得叫的。”孙老者平静地告诉他:“是你大嫂坐炕了。”

            海鱼儿就朝手上吐一口唾沫,搓着,说:“晚饭后我还听见她又哭又唱的,唱词儿惶惶的却蛮清爽,没想就这么快啊!”

            新生儿发出响亮的哭声。海鱼儿说:“这娃将来是个唱大净的。”正说着高卷进来了,一边用麻纸擦手一边命令海鱼儿:“熬小米汤去,再烙个碗口大一筷子厚的饼。”海鱼儿说:“这娃咋生得这么利索?也没听见吼叫。我嫂子生娃那阵儿,日娘捣老子地骂,血从门道底下往外流,真真跟杀牛一样。”

            高卷就骂了:“你知道你妈乃逼!快做饭去!”

            高卷擦净了手,从笸篮里翻出两只剪好的红鞋样儿,抹了糨糊,就着灯光将脚尖朝下贴在月婆子的小房门上———这是小山村的风俗,也是对外发布的告警信号:外人莫入……

            苦胆湾人家生娃,最怕四六风。新生儿一旦到第四天就开始发热不吃奶,那就一准得了四六风,一般第四天发病,第六天气绝,是没法儿治的病。孙老者痛失长子,却又喜得遗腹之孙,为防止再有个一差二错,他连夜让老四跑去向陈八卦作了通报。

            陈八卦人没来,但他捎来了几句话:“在你家祖宗牌位的插屏镜下,压着一个黄表纸的小包儿,把小包儿里的药面撒在小儿的肚脐眼上。”孙老者就吩咐高卷在插屏镜下找到黄表纸包,如法将那药面用了。高卷就骂:“真真是个鬼,把后三步的棋路都安好了。有这鬼保着,咱孙家往后就万事大吉了。”

            孙老者说:“世上哪有万事大吉的人家?一家万事大吉了,十家灾祸连年。这就有了仇恨,有了冤家,就吵嚷争斗打打杀杀,连带起来,就兵荒马乱的不得安宁。”

            高卷说:“好叔哩,你真真是当过大贯爷,把啥事都看得透透儿的!就说我娘家哥,为和堂弟分一片竹园子,五年打了三架如今成了天海的冤仇。人家在地界上打了一堵墙,连竹根都不准扎过来!”

            孙老者说:“原是一片子烂竹,让了罢了。娘家弟兄再闹,肉烂了在锅里。做女儿的不要掺和进去,女是大家的女。”

            高卷说:“好叔哩,这可不是一般的烂竹,这是名贵的紫竹,是祖宗手里从汉口移上来的。”

            孙老者说:“紫竹是贵重,可也不是啥稀罕物。我给你说,人要安生,就要受得委屈,吃得小亏。常有人说他咽不下谁一口气,咽不下一口小气种下的是一口大气,种下大气会要命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