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读窝

山匪

乐读窝 > 古典文学 > 山匪

第28章

书籍名:《山匪》    作者:孙见喜


                                    

            高卷说:“好叔哩,你说的也对。可这紫竹不是一般的紫竹,它出地一尺就拐个弯儿,每一根都这样儿。说是有一朝,皇帝他爷私访,走累了把歪把子竹拐杖插在地上,就发芽成林了。你不知道,这戏台上的竹笛子竹梆子大筒子,庙上摇卦用的竹签子,为啥都用这竹,灵啊!园子是祖宗留下的,你占了就占了,可我哥要挖一苗根人家都不给啊!这事我一直在心里掂着,你得给请个主意,弄不好真要出人命哩!”

            染房里(12)

            孙老者说:“要向我请主意,我就说把这口气咽了算啦。这紫竹再值钱,你堂弟也没见发成多大的财东。如果你娘家哥一定要争这口气,你去向陈八卦请主意,他有空手套白狼的本事,不声不哈就把事了了。”

            为了争夺紫竹园,高卷她娘家哥去北山里搬了红枪会。果然按孙老者的话来了,小不忍就出人命,对头那边也从洛南县搬了曹鸡眼的人。双方火拼一触即发。高卷也顾不得脸面了,提了四色水礼去求那个“鬼”。

            陈八卦不跟妇道人家计较。他说:“事情我给你办妥,但叫你娘家哥给高等小学出二十根椽。”高卷爽快地答应了。俩人约定,那一晚月亮圆了,叫他娘家哥过来接人。

            这几天也该是月亮圆的时候,可天上一直阴着。高卷把侍候月婆子的事托咐给腊蛾母女,自己回娘家安排接待事宜。

            高卷先劝说娘家哥大天白昼地送走红枪会的人,隔壁子也就在傍晚时打发了曹鸡眼的兵。娘家人往五圣师庙的建校董事会送来二十根松木椽,当夜的月光下就引了陈八卦的兜子秘密进村。陈八卦看那地势,一墙之隔是两家,墙那边的紫竹林飒飒作响,墙这边的院场里烂草横斜。陈八卦用脚在墙根下的烂草堆里踢了三下,又伸手对着月光将那边的竹影一下一下抚到地上。他说:“好了。明年夏天你就搬了躺椅在你家的紫竹林下乘凉。”说罢就要乘了兜子连夜返回。高卷她娘家哥送到山口,陈八卦下了兜子又特别给他交代:“后半夜了,在我脚踢过的地方悄悄地顺墙挖个坑,长六尺宽二尺深三尺,坑底子上浇一层羊血,上边覆盖一尺半厚的牛粪,牛粪上覆以五寸厚三年陈的麦草,再以虚土填平踏实,之后盖一层陈年的椿树叶,不许人畜践踏。记着,从今之后将紫竹之事忘却不提。”

            说说话话十八娃就出了月。因为高卷和腊娥母女侍候得好,孙老者的白米细面供得足,所以十八娃坐月子坐得白白胖胖,银盘大脸的双下巴越发白嫩。奶水也足,娃娃也乖,十八娃的心里晴晴朗朗。可是高卷很不愉快,按她的主意,要好好地摆上几十席给娃过个满月,让那些受过孙老者惠的人家也有机会来行个礼。可是,对做“十天”、做“满月”,孙老者统统摇头。他说了,谁有心了把礼送到高等小学去,学校建成了就啥都有了。孙老者决定不给孙子做“十天”不给儿媳妇过“满月”。高卷生怕十八娃想不通,就变着法儿劝说,可十八娃很开通,她说:“家里的事再大也是小事,高等小学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咱家老者瞅的是大局,家里人不要拖累他。”

            一个月子坐出来,十八娃变得这么明白,高卷没有想到。人在明白的时候,心里就不存疙瘩,所以高卷想在适当的时候给她提说“熟亲”之事。终于,一次在十八娃哼着小曲儿把娃哄睡着之后,高卷转转扯扯地给她说:“这一家人,精精壮壮三个小伙子,就缺个屋里人,咱这州川一带向来有叔嫂‘熟亲’的乡俗哩!”十八娃莞尔一笑,说:“这事是天定的,也由不得谁。就像娃他大,太岁要掐他的头,人是扭不过的。”一时说得高卷无言以对了。

            正面不行反着来,高卷总是要玉成“熟亲”之事。她先在学校工地上找着老二取仁,说了一番以工代捐的事,就直言“熟亲”,并且说是替他老者表达的意思。取仁手抚“洋楼”半天没吭,看着几个砌庄基的人把一块大石头推挪稳当了,才对着五圣师庙的脊岭说:“这个乡俗是有啊!不过对我不合适啊!”闻听此言,高卷尻子一拧就走了,她有一种热嘴亲了冷屁股的感觉,以至于很长时间都不想再问镢头老三和擀杖老四的意见了。

            但是,孙老者说了一句话,又使她惭愧了好几天。孙老者对她说:“我这一家人,该管的事你还得管到底啊。”于是,她没话找话地和言短的老三搭言,和野猴一般捉不住人的老四斡旋。最后,她告诉孙老者:“你家里这事难办,三个儿子都有日天的本事,都等着皇帝招驸马呀!”孙老者倒没生气,她先气得搁不下。

            老三的话是:“我是疥蛤蟆吃天鹅肉呀?我知道高低。”

            老四的话是:“你以为她是孙家的人?咱的鸡窝里能卧下那鸟儿?”

            苦胆湾的夜巡是挨家轮流的,五姓共商的约定是,从掌灯时分起到次日黎明,巡夜者不仅要在村沿子上观察南北二山州河上下的动静,还要转遍村里的八路十巷。一旦发现有外来兵匪入侵就鸣锣告警呼喊村人上山钻洞;如果有小偷毛贼入室行窃,就喊叫邻里捉拿;还有就是打豹驱狼撵狐狸。豹子的可恶是狗见了它吓得连叫声都发不出来,在州川一带豹子简直是狗的天敌,它逮住一个咬死一个,有时半个村的狗都被豹子咬死,村人对其恨之入骨,一旦发现就土枪棍棒一齐上围而猎之。而狼首先是人的天敌,当然它也吃羊吃牛犊,但狼是不易围捕的,只有驱逐出境了事。最难对付的是狐狸,它吃鸡是一窝一窝地咬死,然后一只一只地叼到村外埋藏起来,它越墙上房简直可以飞檐走壁。夜巡者最可靠的信息源是狗叫,一家狗叫或许是路人惊动,但十家八家以至全村狗叫那就必定有事。多少年来,苦胆湾频遭兵匪野兽袭扰,不时有人畜伤亡,按孙老者的思想,是能避就避能躲就躲,他说和硬头子对抗最后是越吃越亏。然而,和硬头子对抗不吃亏到底还是要吃亏的事,最终在他家里发生了。

            染房里(13)

            这是一个风高月黑夜。前半夜还平安无事,到三更时分,全村的狗咬了个浑浑响,但是不见锣声。尿床王孙庆吉精身子穿皮袄翻院墙进来敲孙老者的窗子。隔着窗户纸,孙庆吉低声说:“不得了啦,红枪会封了两道巷子,挨家收烟捐哩。谁要不给就翻箱倒柜拿东西,要不从就把人往死里打,得赶紧想办法,要不全村就遭殃啦!”孙老者翻身起床,三个儿子加上海鱼儿全都闻风来到堂屋。看孙老者拿了水火棍就要出门,老三就先抱住了父亲,老二伸手去夺那棍。父亲说:“我去见他红枪会的人,要啥了跟我商量,别骚闹村里人。”他抓住那根端头已经开裂的水火棍不放,这棍子再烂也是他的身份。但他到底拗不过,被四个小伙子按在了炕上。

            按到炕上也不是个办法,红枪会打上自家门来怎么办?儿子们商量:先把屋里的现洋埋起来,把染坊的布藏起来,再把嫂子和娃安置到牛圈楼上躲起来,老父亲蒙了被子在炕上装病人,红枪会上门来要东西就给一斗蕃麦!

            唯老四闷声不语,他伸脚用鞋底子蹭着一把锄镢子刃上的干泥。二哥问他:“咱就这样对付行不?”他冷笑一声,反问:“狼嘴里能填满?一斗蕃麦?你不是耍逗人吗?”

            正说着,村外响起哨子声,一家人都松了一口气。哨子响是撤退的信号。一阵踢哩哗啦的跑步声响过之后,没有了声息。前巷子谁家女人在压着声儿哭。狗叫声渐弱渐稀。

            二哥取仁就悄声过去,掀开大门缝儿朝外探看,擀杖老四提了那把锄镢子跟在后头。突然,门外传来一个凶凶的声音:“这家是开染坊的!”声音没落地取仁头上就挨了一下,他粮桩子一般倒了下去,两个黑影儿就势闪进来。说时迟那时快,老四一锄镢子就挖了过去!

            一个黑影儿妈呀一声跑掉了,另一个黑影儿也粮桩子一样倒了下去。掌灯来看,取仁倒无大碍,只是倒在地上的红枪会人头被挖了半个,血吃了一地,人当场就死了。

            村外,劫掠而去的红枪会们已渺无踪影。

            老四又给这家人捅了大烂子。

            当夜,孙家弟兄就用席片子卷了那个半个头的红枪会,埋到了后沟里。门口的血土也铲了半筐拿去垫了牛圈。第二天,一家人在惶惶中度过,到第三天,事来了。

            是陈八卦带来的消息,说是红枪会的人捎了一句话让他带给孙老者。这句话只有八个字:房响锅炸,人头朝下!

            这是一个恐怖的信号。老二取仁也不去高等小学的修建工地了,闷着头在爹的老屋里转出转进。他不曾料到东秦岭的上下州川这一片土地如今成了歪人的天地,拉起杆子就是草头王,敢于使枪耍刀杀人放火就可为所欲为。像老父亲那样遇事一味吃亏忍让,一味送礼蹭面子,就能逢凶化吉吗?如今这歪人,给个鼻子就上脸!以硬碰硬吗?咱也拉起人马组织家丁村勇?咱能舍下这庄田、这心性?

            老三是孙家最实在的支撑,地里的庄稼、圈里的牲畜、灶下的柴火、缸里的米面、檐下的柿饼、瓮里的酸菜,都是他的心事。

            只有老四拿得稳,他没事人儿一般,坐在院里晒暖暖。染坊上的乱摊子懒得拾掇,大椿树上的葫芦豹倒对了他的心思。他手一扬一扬嘬嘴朝树上的几只兵蜂吹出一支曲儿,蜂儿没有理他,他又从口袋摸出一只狗娃哨呜啦呜啦地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