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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书籍名:《山匪》    作者:孙见喜


                                    尖锐的哨音婉转着在树上缠绕,葫芦豹们依然各行其是。最后,老四从腰里摸出一颗弹壳儿,又凑在唇下呜呜地吹。二哥就过来打断他,说:“哎哎,咱六尺高的小伙子了,拿个娃娃耍的狗娃哨,不叫人看着笑话?”老四白眼仁儿一瞪,反问:“咋啦?你心烦啊?我比你更烦!”取仁一看这老四耍蛮不讲理,就缓和着口气说:“你烦我烦都不是个事,要紧的是只要大大不烦就行,你不知道大大有多熬煎。咱挖了人家的头就把事惹下了,这事怕搁不下哩!”老四立眉一闪,蹦了起来,手在空中乱舞,高喊:“哎哎哎,你把事弄明白,我惹事是为了护这个家!为了护你这个哥!”哥说:“这全家人都明白,所以要保护你。我和大大商量了,你到南山里躲一躲,红崖寺那边你不是人熟吗?”老四白眼仁儿一翻,说:“我躲什么呀我躲?我六尺高的汉子撅尻子去当松囊鬼?你是坐铺子学过文化的人,土匪伙里的规矩你就不懂!我给你说,这里头是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啥叫个理?这就叫理!”当哥的一时给这个小兄弟说不清,就回身去找父亲。

            孙老者被陈八卦叫到油坊里去了。这一家上下家务内外,他取仁就得时时操着心。他想,不能再由着老四耍二杆子了,要安全只有把他放到老连长那儿搁几天,而这又得福吉叔陈八卦出面去求。一想到乞求老连长,取仁就从心眼儿里吃不准他。在景村坐铺子时,取仁就听人说这个老混混财色俱贪,比他软的他剿,但只要给现洋给烟土认干大就松手;对硬的他却一味卖路,管你是西安省里的老一军,还是河南上来的蛮子兵,只要说是过路,银元朝方桌上一摆,他就带队伍进山“剿匪”去了,把他放的县官和一城的百姓丢给外来的粮子,吃的喝的银子女人随你弄去!他回来了又装模作样朝过路的队伍追一尺子,放一阵子枪,然后出几条“布告”安抚一下遭害的百姓。这是曹鸡眼早看穿的把戏,满洛南县的人都当笑话说哩。

            染房里(14)

            正在取仁一筹莫展的时候,父亲回来了。

            父亲在大椿树下的暖阳里坐了,取仁递上白铜水烟袋。父亲从烟插子里拿出火纸,看火纸头儿上的“媒子”依旧,就小心地夹到左手指缝儿里,然后从腰下摸出系在裤带上装着火镰的皮套子,又硬胳膊硬腿地在大襟袍子的角落里掏出核桃大一块火石。火石在左手的食指拇指间捏了,食指中指间夹着火纸,火纸的“媒子”头儿轻舔在火石下边。三寸长的火镰从皮套子里掏出来,镶着硬木把柄的火镰像个月牙儿,筷子宽的弧形镰背发着钢质的铮亮。孙老者用右手的食指拇指紧紧地捏了火镰,手腕儿轻轻儿一弹,嚓一声碎响,一束细小的火花落在“媒子”上。如是再三,“媒子”就起了烟,淡淡地缭绕,药药地好闻。孙老者就将暗红的“媒子”凑在嘴前噗地一吹,“媒子”就起了豆大一粒焰,火焰触在烟哨子上,水烟袋呼噜噜一阵响,他干皱的眼皮就闭上了……

            水烟声中,老四瞅着高处的葫芦豹,嘴里的狗娃哨嘘嘘地吹出一种鸟叫的声音。他的两只手也没有闲着,忙忙地翻来倒去摇着几颗弹壳。这种老式的步枪子弹壳,他收集已有半布袋了,老三说卖给铁匠或银匠炉子,他说你别动我将来造枪要用。

            看父亲吸了几十哨子水烟,侧立一旁的取仁软软地叫一声:“大大!”爹把水烟袋递给他,手腕子在空中一动,倦倦地叫一声:“擀杖。”老四依旧嘴里吹着鸟叫,手中玩着弹壳,眼睛看着葫芦豹。取仁朝老四喊:“哎,叫你哩!”父亲的脸也严肃起来,重声叫道:“孙文谦!”

            老四满不在乎地问:“咋哩?”

            孙老者说:“你当兵去。”

            老四“嘿”地发一声冷笑,说:“我一当兵就成孙文谦了,在家里卧着就是擀杖娃。”

            取仁见他说话不中听,却又一时捉摸不透父亲的意思,就拦着话头说:“哎哎老四,你不是一直说要背枪呀吃粮呀,大大这不是就跟你商量嘛!”

            父亲说:“不是商量,是我的决定。”

            老四一下子跃了起来,问:“跟谁背枪?”

            父亲说:“跟老连长。”

            老四问:“给个啥官?”

            父亲说:“去了就知道了。”

            老四又仰靠到那个竹背笼上,晃儿晃儿地跷着腿。取仁有些恼怒,问他:“你想当啥官?”

            老四不拿正脸看他,扳着手指头说:“连长、参谋、副官,都行。我孙文谦不当挎娃子,不当兵娃子。”

            孙老者没有吱声,袍襟子一提回了他的堂屋。取仁跟进来,扶着父亲坐在老圈椅里,很忧虑地说:“这年月当兵,没一个有好结果的。”父亲唉了一声说:“他不当兵也是个逛山,逛山门里一盆血啊!”取仁苦苦地摇着头,父亲很无奈地说,“是不忍心呀,可咱屋里不出一个背枪的,就总觉得有谁要寻咱的事。这一次咱又挖了红枪会的人头,人家把话捎来了,事情也就不远了。如今叫老四跟上老连长去干,有啥没啥,他谁瞧咱也得趁当着。”

            取仁沉重着脸说:“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你就是把老四搁到家里,他早晚还是要惹事。”正说着老四推门进来,硬声对父亲说:“我去红崖寺走一趟。”

            取仁对他说:“大大才说叫你跟老连长干事哩,你可到红崖寺去呀,不去不行吗?红崖寺的人和老连长的人是对头你不知道吗?”

            老四以少有的正经口气说:“事情我都知道。我去见个朋友,取了我的枪就回来,扛枪这碗饭我是吃定了,咱弟兄几个都蹲在屋里,在外没个护家的也不行。”

            老四说走就走了。

            二哥十分吃惊:这老四啥时候又有了枪?

            老四一走,孙老者又打发陈八卦去了一趟县城,回来说,老连长很痛快,说是自家娃么,当然要给个大前程,先给他当三个月副官吧,往后,娃爱带兵就叫他去带兵,给个团长营长算啥,咱这混成旅里团营级的位子有的是,不过军中无戏言,还是从连排长干起稳当些。

            老连长的话句句入耳中听,孙老者的心里很觉舒服,不由得来到门背后。他很久没有到这个小板凳上坐了。他躬腰坐下去,膝盖顶着腔子,浑身就一阵酥麻,仿佛四肢的筋络都活泛开了。面前的泥案裂开一些细小的纹路,碗里的泥水已经干涸。他挽了袖子,在碗里添了水,把干成一撮的笔毛浸进去,反复地按着捋着搅着,一碗泥水浑浑地红起来。他高高地捏了笔管顶端,匀匀地调了气息,肩肘腕谐合着提提按按,土坯上就出现一个颜体的“安”字……

            孙家老四孙文谦,在县城防司令部第一混成旅当连长的消息,很快传遍州川。苦胆湾的老者后生们走起路来,脚后跟都往上窜劲,有几位青皮毛头小子,甚至在打儿窝集市上向北山里白脸娃娃的人挑衅滋事,被孙老者挡了回去。苦胆湾人似乎时来运转了,继州河大堰修成、水毁地河滩地顺利到户之后,金陵寺高等小学的修建工程也全面告竣。

            学校的门楼撑起来了,院墙围起来了。进了校门,雪白的照壁上写着八字校训:“活泼、勤敬、团结、确实”。照壁的背面,是楷书写的本校宗旨:“中华民国之教育,根据三民主义,以充实人民生活、发展国民生计、扶植社会生存、延续民族生命为目的,务期民族独立、民权普遍、民生发展,以促进世界大同。”

            染房里(15)

            照壁后边,是碌碡碾实的操场,没有沙坑和秋千架。面对操场的四间大房,当中两间是会议室,东开间是校长室,西开间是教导室。会议室的外墙上,正对操场写着八个大字:“整尔仪容,惜尔年华”。一人高的花墙将四间房后的教学区一分为二,西为初小东为高小,后头是学生宿舍和灶房,灶房里大小锅台米缸面柜一应俱全。教室四周围着的是教职工宿舍,里边一桌一椅一床一火盆架,陈八卦说还要再配上一个点洋油的玻璃罩子捻灯。整个学校包进了金陵寺的一部分和五圣师庙的大部分,寺里庙里的老房子全作了修缮,里外的墙面子全用草泥搪过,再用白土水刷了,屋顶的马眼椽眼全用泥坯堵了,还一律吊上了芦席顶棚……

            下州川的历史上第一次有了高等小学。原五圣师庙的村塾真正纳入新学体制,整整晚了辛亥革命十三年。

            校董会委任孙取仁为金陵寺高等小学校校长。孙校长召集里甲二长和乡贤老者们开会,商量聘任先生和招生事宜。有老者提议多聘用前清秀才、庠生,这些人闲散乡间者多,且在薪水上好说话;另一些老者则主张多聘新学人士,那些民国县立中学的、省城师范的、专校的、州城简易师范的毕业生,年轻又有新知,办学能出新气象。商量的结果是初等小学聘任的先生以前清秀才为主,课本沿用旧制的有《三字经》、《百家姓》、《弟子规》、《千字文》、《论语》、《大学》、《中庸》,这些课是只教不考。此外按北洋政府教育部“新学课程纲要”设国语、算术、自然、图画、手工、音乐、体育、社会共八科,升学与否以这八科成绩说话。高等小学聘任先生以新学人士为主,课程设置也用省上颁布的民国统编新教材,计有:国文、算术、自然、历史、地理、音乐、体育、卫生、公民、工用技术、形象艺术共十一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