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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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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书籍名:《山匪》    作者:孙见喜


                                    琴也是聪明人,她看在眼里想在心里,孙老者在地方威作这么大,家里克勤克俭的以后期能没好日子过?但她在娘家优裕惯了,也闲散惯了,怕当了媳妇在屋里锅台案板上做唆,怕春秋二忙场里地里晒日头,一想起这她就想回娘家去,就想跟了丈夫在孙营长后帐随军。可就是因为三天两头的打仗行军丈夫才把她安置回来的,丈夫说了,日后有了大钱就在城里给她买一院房,再雇个使唤丫头再租两间铺面,开个京货铺子,这日子不比娘家的烟馆子正经?这么想来,委屈也是一时,苦清也是一时,万不能叫人把咱当了胡搅蛮缠的野女人,理路咱是要走的,就是不想做活,在娘家就没做过活么!这么想着,二嫂饶又端饭过来,说好姊妹哩咱能一家过也是前世的缘分,你身子嫩往后期里外的活不让你沾手,你见天天给咱吆鸡关后门洒水扫院子就行了,一席话说得琴也眼泪吧唧的。正说着话,大嫂就在窗户外催促,说给琴睡的炕收拾好了,叫赶紧过去歇息。饶就扶了琴,款款着步子过来,一进屋子一股清香,看时竟是席褥被单的四棱四新,琴一下子眼睛就湿了,说扫扫灰就行了还洒薄荷水。大嫂十八娃就说:“琴妹子哟,这原是你二嫂和孙校长的新婚洞房,现在刷抹一新专给你住。你饶姐么,平常跟我住,想了,就到高等小学去住校长室!”饶在大嫂的胖屁股上拧了一把,妯娌三人就笑着滚成一堆疙瘩。小房里有了笑声,上房里的孙老者长出一口气就倒头大睡。这个老四媳妇把他折腾了整整一个对时。

            安置了琴,又来了忍。忍是十五岁的女子,五官蛮好就是当额顶上有一块巴掌大的秃。忍勤快言短,就是命不好,她大死得早她娘改嫁把她带到碾子凹,碾子凹的继父待她不好又是个大烟鬼,没烟抽了就打她娘,她娘活不下去,一口鸦片吞下肚自己上了黄泉路,丢下她个秃女子没了依靠,继父十八块银元把她卖了。

            买人的是唐靖儿。他买来给他兄弟唐站儿做媳妇,没想唐站儿嫌是秃子就给他舅领来了。孙老者没在家,十八娃给唐站儿做了一顿好吃喝叫他留下秃女过几天再来,唐站儿强调说人如若要了,就备好三十块银元别的就不唆。孙老者回来了,十八娃先来后到地一说,认为老三人实诚终究是个下苦的,给娶个花枝招展的他也侍候不了,不如把这秃女给他收留下,日后生个一男两女的就是浑浑全全一家人。这符合了孙老者的结亲原则:娶媳妇要娶穷汉女。想起老三的实诚,他还一直担心谁家的姑娘愿意跟了他,没想老三还真有命,现成的女子有人就给送来了!孙老者一时心里美实就点头答应了。过了几天,唐站儿前来问话,十八娃遵了公公旨意,拿粗布手巾给包了三十个银元让他走人。可在家里,话一说明,海鱼儿先没看上,他说我整天跟上镢头兄弟做活,娶个秃子在屋里我嫌恶心。当大嫂的十八娃再问老三,老三死活不吭声。大嫂一时就高了声:“老三兄弟!孙兴让!”接着,她的声音突然细了下去,“这个女子你到底要不要?”老三还是不说话。突然,上房屋里噌地一声摔了什么东西,饶和琴就赶紧跑了过去。片刻过来,说老人家发了火,老人家说老三这一房媳妇叫他自己办去,这个秃女子他收养了,往后期出嫁了他就当外爷呀!这边二嫂饶和琴就给老三说比事,比到天比到地只要俩人一心心过日子,就能过到人前头去,父母兄弟终究都是半路的客,白头偕老的只有夫妻。数说半夜,老三还是不言语。妯娌三人说:八成是没戏了。

            第二天一大早,老三主动约了大嫂二嫂同去上房屋。老人家正在吃水烟,老三就当堂跪下,看大男人的兄弟下了跪,两个嫂子也就陪着跪了,不过嫂子终究是嫂子,给老人家磕头请安之后就起身立到一边,只拿眼睛催促跪在地上的老三:有话快说!

            老人家吃了一哨子烟,老三才吞吞吐吐地说:“这个媳妇我、我要了,只是、只是,我不想结婚待客做过场。”老人家扬了扬手中的水烟锅,算是应准。妯娌两个赶紧屈膝一拜,偷偷地乐着出来,到琴屋里一说,琴就笑道:“这我能想来,媳妇拿不到人面前去,待客做排场不是露丑么!”

            山匪  第三部分

            流岭槽(1)

            固士珍早上没有出操,他在宿舍里睡觉。先生唐文诗没有把他叫到课堂上打板子,而是直接报告了孙校长。打板子对固士珍已经不起作用。

            孙校长把固士珍叫到房子询问,固士珍说:“我没睡懒觉,我到蕃麦地里拉屎去了。”校长说:“学校有的是厕所,你为啥到蕃麦地里去?”固士珍说:“蕃麦地里凉快。”校长说:“拉屎能有多热?又不是干重活,还要到凉快地方去?”固士珍说:“对我来说,拉屎是最出力的活,每次都把人努得汗流浃背。”校长由不得声就高了,说:“你越说越玄乎了!到底做啥去了,实说!”固士珍也就声高了,说:“我拉屎的时间比吃饭的时间还长,我占住学校的茅坑别人不会说我是故意的?”孙校长气得脸色发青,嘴唇都打起哆嗦。他压着嗓子说:“走走!你领我去看看,我要看你把屎拉在什么地方。”二人推推搡搡着出了校门。固士珍把校长领到堰背后的蕃麦地,出来又进了八亩坪,又出来到了上水渠,最后回到学校操场。校长说:“我就知道你在撒谎,今天就是要逮住你这个谎流儿精。你平日里不好好念书,欺负老汉打碎娃,先生管不下,今天竟哄开校长了!我问你这学是不是不想上了?”固士珍吊下了脸,拉着哭腔说:“好校长哩,实话给你说,我家里穷搭不起灶,顿顿吃的糠炒面。”校长火了,大声说:“我问你拉的屎在哪儿?你领我转了三块子蕃麦地都没找着,分明是睡懒觉不上操么!你瞪什么眼?”固士珍瞪眼看天,两道立眉竖着,两条长腿吊儿郎当的,脚下一转一转地碾着一颗石子儿。校长忿怒了,喝问:“你拉的屎在哪儿?!”固士珍不看他,一字一顿地说:“我吃的炒面拉的糠,风一吹就不见啦!”说罢转身走了,孙校长颤着手,指着他的后背说:“你,固士珍,不是个好学生,也不是个好人!”

            这也是先生们一致的看法。他打同学挨过先生的板子,尿到人家菜罐子受罚扫操场,就在前不久,他竟捉弄了女教师王修竹。王修竹是孙校长通过朋友关系从县简师的毕业生中挑来的,他想在六年级试开英文,县简师毕业的三位女生中王修竹的英文最好,又会弹风琴,如果英文开不起来她还可以教音乐。王修竹的宿舍就在学生宿舍的隔壁,为了夜里方便,校工给女教师备了一个尿桶。爱卫生的王修竹不愿把尿桶放在屋里,她放在门外的屋檐下。想着夜里大门关着,隔壁又住着学生,安全上不会有问题。可是,夜里她要小便,开门的声音吱呀一响,隔壁学生宿舍的门就哗啦哗啦地打开,两门相距不足六尺,王修竹就忍着,一夜间她起来了四次去开门小解,那边的门就同时哗啦哗啦地开了闭上开了闭上。她明白,这是有学生在捉弄她,心想捉弄人事小有了歹心可就事大。于是,天明她就向校长递了辞呈,理由是她在这里住不惯,上午饭没吃就卷铺盖回城去了。孙校长很是纳闷,他不知道女教师离去的真正原因,但他怀疑这里边有鬼。他发动全体先生调查都没查出名堂,后来收到一个匿名的纸条,才解开了这个谜。但找固士珍查证时,他死不承认,同学们也没人愿意作证。

            今天,他又把校长引到蕃麦地里胡乱转。校长回到他的房子,心烦得想骂人。但他毕竟是校长,毕竟斯文在身,就提笔舔墨,在棉纸上抄了一首自己的记游诗。平静了心气,就吩咐校工通知全体校董开会,讨论固士珍屡屡违犯校纪的问题。

            牛闲蛋说:“唉,头上害疮哩脚底下流浓哩整整儿一个坏蛋,这娃是打不出来了!”

            马皮干说:“他妈四十岁上才生下个宝贝蛋,噙到嘴里怕咬了顶到头上怕摔了,娃说要星星他妈就给端梯子哩。”

            讨论的结果:开除。

            孙老者说:“惯娃如杀娃,原谅就是怂恿。校纪是硬的,建校之初校董们就定死的。但姓固的这娃也是穷汉娃,娃离校之前叫来见见我,我要送送娃。”他想介绍固士珍到北山去学篾工,家有万贯不如薄技在身嘛。

            可是,第二天一大早,不等开除的榜文贴出来,固士珍就背着被子提着菜罐子走了。上早操的时候,同学们看见照壁上谁用木炭写了斗大四个字:“先生先死!”走近一看,下边还有一行小字:“我固士珍还要回来的,咱们走着瞧!”一时间,同学们就议论纷纷,又揭发出固士珍一些在过去人不敢说的事情。校工把固士珍写的木炭字擦掉,又把开除他的榜文贴了上去。

            也就在开除固士珍的这天,狗欠欠没来上学。先生上午找到她家里,下午她妈腊娥又找到学校,亲朋好友寻遍还是没人影儿。

            狗欠欠失踪了。

            还有一些年龄大的学生要退学,理由是在这里学不到三民主义;另有几位从私塾转来的学生要退学,原因是新学的课本子念不进去;还有一些家长提意见,说高小开十一门课太多了,像工用技术、形象艺术两门学而无用,纯粹是枉花钱哩;又有人说学校实行星期天制度是大不妥,过星期天是基督徒的规矩,难道叫咱的子弟也都去信耶稣吗?不少甲脚老者都对寒暑假制度有看法,认为应该把寒暑假拆开变成麦假、秋假,有跑汉口的贩挑说南方一些地方就实行的是蚕假、茶假;教师中也出现了不安定因素,一种说法是孙校长照搬美国的道尔顿学制是忘了国体;一部分从中学、师范出来的新学教师认为薪水太低,说“中华教育改进社”曾对小学教师有一个建议工薪,省立小学教师的月薪是二十五块银元,县立的是十五,区立的是十二,村学为十块,现在一块银元折合铜钱两千四百文上下,一个教师每月的生活费得一万多文,还有养家呢,还有买书报呢,可现在本校发给教师的薪水是几担蕃麦;年轻的教师还强烈要求建立图书馆,要求公费订阅沪报、北平报和省报及各类杂志……

            流岭槽(2)

            孙校长很头疼,一个明显的问题摆在他面前:“念、背、打”的教学方式显然不能适应新的教材和新学管理制度,先生教学生念书,之后是背书,背不过就打板子,这种沿用私塾制的办法教四书五经犹可,但对高小的算术、自然显然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