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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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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书籍名:《山匪》    作者:孙见喜


                                    为此,孙校长召集全体教师开会研究,就教学方法提出了许多改进的意见。就这些改进的意见连同教师们提出的具体问题,孙校长召集校董开会研究。可是在校董会上,老者们坚持教学生还是要打板子,说打板子是为了叫他学好。他们说,棍棒底下出孝子,棍棒底下也出状元,你不扬鞭子驴能乖乖地拉磨吗?自古读书就是十年寒窗,想不受冻不受饿不挨板子,能长了学问能出了秀才吗?无论当先生还是当学生,首先要弄清楚:念书是要人向善的,学好的,把这条搞清楚了其他的都好说。至于教师的待遇,确实是不高,但教书育人自古就归在善事行里,谁家的祖宗牌位前不敬着“天地君师亲”?师是处在爹娘老子之上天地皇爷之下的至尊之位,家家户户的年节头炉香里就有“师”的一份儿,这你还不满足吗?至于体制上,咱们办的是新学,新学就走新学的路子,美国的学制不管它有多好,总要顺了咱中国的国体……

            开会的结果是,现行教程不变,为了树立好的学风,叫孙老者给师生们做一次演讲。

            孙老者说,我不会演讲,我只会说朝代。校董们说,不要你说朝代,说朝代有历史先生呢。孙老者说,那我就讲古经,校董们说,不要你讲古经,古经里不是狼就是鬼,这对娃不好。孙老者实在不知道面对一群六到二十岁的完小学生该讲些什么,把胸前的一把胡子捻了又捻,有人就说应该给娃们讲讲“孔门四科”,孙老者说,德行呀,言语呀,政事呀,文学呀,我知道一些,但不一定能说在道道儿上,早先在私塾背过的经典也忘得差不多了。

            看父亲有些难场,孙校长就说,干脆到城里请名人或学养深厚的人来演讲,或者就定成制度,每年搞上几次,叫师生们也开开眼界。校董们就说,那是以后的事,眼当下要稳定教学必须要孙老者先说上一场子……

            大椿树底下,孙老者仔仔细细地擦他的水火棍。住衙门的那些年,他打过不少坏人,也读过不少老书,还见识过不少有德行有学问的人。但是要他对一群文童说话,他不知从何说起。说乾隆爷的文治武功,现在不是满清的光景;说叫娃学好孔孟,可宣统一倒台,孔庙里的泥像都叫人搬倒了;说时兴的三民主义吧,现在的时势是满中华都乱鼓咚咚,谁是革命家谁是军阀你有八张嘴也说不清……

            葫芦豹在他头上嗡嗡飞舞,他的脑子里也嗡嗡作响。他就这么脑子嗡嗡着被牛闲蛋马皮干推到了高等小学的大操场里。他尽管脑子糊涂着可水火棍始终紧紧地夹在腋下。

            台子上备了桌椅,桌子上铺着印花布单。孙老者执意不上台子,一群先生围着他劝说。陈八卦走过来,一手提着袍子,一手朝他挥动,是示意,也是鼓动。全校学生在操场上坐了一海片,高年级的学生吓唬低年级的学生:今天是拿棍打娃呀!

            “我听说了,有一个学生娃,回到家里不吃饭,嫌他妈熬的蕃麦糊汤稀,他妈说哪怕我和你大大不吃哩都要叫我娃吃稠的。可稠糊汤端上来,这娃又嫌没煮豆子。他妈借了些红豆煮到锅里,端上来他又说要的是黄豆!娃娃呀,如今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一般穷汉人能喝上稀糊汤吃上糠炒面再有一疙瘩老酸菜就很不错了,哪里还有这豆那豆的给你煮呀?”

            孙老者在完全小学的演讲就这样开始了。陪讲的是陈八卦,他面前的红铜茶壶冒着热气,他头上的帽苔子油光发亮,他身上的长袍挺括水蓝,有他在孙老者旁边坐着,听者讲者都显得肃穆庄严。大太阳在头上晒着,水火棍在桌上横着,台下的学生黑压压一片,先生们散坐在周围,有学生骚动,先生就走过去瞪一下眼或指一下手。

            那只白铜水烟锅在桌上摆着,孙老者今天没有吃烟的欲望。他努着嗓子说:“谁都知道当学生的苦,不苦能成人吗?我也当过学生,也挨过板子,我家里穷只念了七年塾学,可每天黑夜我妈坐着纺线我跪着背书不熬过八炉香是不敢睡的!现在你们背书,净手吗?烧香吗?磕头吗?古人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你不敬书书能给你媳妇给你钱财吗?给狗都不给你!我还是那句老话,立身之本孝为先,学海无涯苦作舟,这是人之初德学筑基的两道关,这两道关过去了,就是种地戳牛尻子也是个好农夫!”有先生掩口窃笑,有学生交头接耳,孙老者啪地拍一下水火棍,立即满场肃静。他不说话了,把脑后的发辫儿一甩,从身上掏出一把废纸置于桌上,又一片一片地往平抹着,嘴里说:“你们这操场里、厕所里、教室里,到处都是字纸,我捡了一些。你们看,这纸上写了字,纸就有了生命呀!这有生命的字纸你随手丢弃、信步践踏、一任风吹雨淋,请问是你家里的鸡你家里的狗你愿意吗?更何况,这字纸不是家畜家禽,字是圣人造的,笔墨纸砚也是尊者,你花钱费心上学堂做什么?是念书识字的!念书识字就得尊先生、敬书文、惜字纸、修道德、习品性、养慧根、发善缘、戒贪妄!”孙老者的声音越说越高,学生们都扬起了脖子,他却长长地叹了一声说:“你们不争气,我就不想再说了。但凡今后,不用的字纸,一律在焚化炉里烧掉,不许丢弃。你们要记着一句话,你们都还是学生。”说罢就要起身离座,陈八卦连忙拉住他,又附耳低声几句,孙老者才又正了正袍襟,说:“那我就讲个故事。”他一把一把地捋着胡子,讲道:“明朝时,江西有个俞先生,读了很多书,修行上也说得过去,但科举考了七年不中。他生了五个儿子死了四个,只活了个小儿子,八岁上在外面玩耍也丢了。他还生养了四个女儿,也连着病死了三个,这样生养了九个娃娃只落下一个女儿,她老婆眼睛都哭瞎了。俞先生自责自问,说我活了四十多岁,没伤过天没害过理命咋这般苦呀?他就在每年的腊月三十这天,写一篇疏文烧在灶君神位前。年终了,灶爷要上天开会了,他要灶爷带着他的疏文去质问天帝,年年如此。到他四十七岁这一年,除夕夜焚了疏文与盲妻唏嘘对坐。忽然来了一位老者,这人角巾皂服,须发半苍,自称张公,说由远路而来———”有校工送来两顶草帽,给台上的孙老者陈八卦戴上。孙老者接着说:“我念的书不多,但我公道,我积德行善,我住了衙门又读书不断,还结识了许多高士,看人家的道德文章,看人家的操行品格,慢慢我也有了一些学识,只可惜我一辈子毛笔字写不好,到现在我还在土坯上经常临帖习字———”

            流岭槽(3)

            陈八卦屈指轻轻敲了敲水火棍,孙老者意识到说跑了话题,就又言归正传:“那个张公对俞先生说,你的事啊,我早就知道了。你这人做事私念太重,又专务虚名,每年焚疏,皆怨天尤人,毫无自修自省之意,还连续七年责问天帝,我今天来告诉你,你若不反省啊,还有灾难在后头。俞先生听了,大喊冤屈,说我这么多年和一帮学士结社为文,呼吁公理、同情弱小,听说人做了很小的善事鬼神都能观察到,可我张益扬善为何神灵不察还要惩罚呢?张公说,你们文社里订了许多条规,有一条是珍惜字纸,可你这是给人看的,从来没实行过。对旧书册和作文纸你不但不尊重,还用之糊窗户、包污物,甚至剪鞋样当枕头。你明知道书是学问、文可载道,可你这样对待字纸,难道不是亵渎造孽吗?难道不该有报应吗?!”

            学生们静静地听着,孙老者又说:“我小时候读四书,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兼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现在,在座的学童们,我告诉你们,圣人教我们怎么做你就怎么做,不要问他是什么道理,这是获取知识的捷径。圣人说的话你想不通也要做,等你想通了再做就来不及了。圣人叫你行仁,你却待人刻薄,圣人说德不孤必有邻,无人愿意为友的人,此人必无德。那个张公对俞先生又说,圣人言,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可你独处时即起贪念、淫念、嫉妒念、褊急念、高己卑人念、忆往期来念、恩仇报复念,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样?人常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你的这些意恶是逃不脱神灵视觉的。”

            “俞先生听张公这么一说,伏地痛哭道,我的幽微之事你看得这么清,你一定是神仙了,你一定要救助我呀!张公说,不怕念起只怕觉迟,你当下要做的是,破我执、断烦恼、行善不图报、助人不图名,真正做到论心不论事。你现在最大的孽障是争胜不辱,忍辱对你仿佛有断臂之痛。你常生善念,但乏恒心,比如有的人学佛,越学越懈怠,学佛一年,佛在眼前,学佛二年,佛在西天,学佛三年,佛化云烟。张公给他这么指点了一番之后,进入灶房就不见了,俞先生知是灶神爷显灵,赶紧焚香叩谢,拜祷天地,誓除诸妄,甚至将名字也改叫净意。此后,俞先生一言一行一动一念,皆如鬼神在旁,不敢放肆,他敬畏啊!他敦睦伦常、劝学守谦,又忍辱修养,真正做到动则万善相随,静即一念不起。待三年千日之后,俞先生阴功遍植,善缘广布。俞先生五十岁这一年是万历二年,适逢甲戌会试,主考官张江陵来此公干,事毕欲为子择师,乡人交口推荐俞先生,俞先生就携盲妻入京,在张府教授子弟。张江陵敬重俞先生的道德学问,又保举他入国子监深造。万历四年丙子附京乡试登科,次年就中了进士。有一天,俞先生去看望老太监杨公公,杨公公养了五个干儿子都很有学识,就一个个出来拜见客人,又当场表演文墨———对了,字是人的门面,当学生的首先要把字儿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