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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书籍名:《山匪》    作者:孙见喜


                                    一个布的经线要一斤半,先浆后晾,半干时要扭、要绷、要梳,粘着的线要梳通畅。再就是打大筒子。”饶指着在院场里耕布的大嫂和琴,很仔细地给忍讲解着织布的窍窍道道。院场里,几百个经线大筒子半月形插在地上,每个筒子上扯出一个线头,数百条经线合在一起,远远地牵着,大筒子哗啦啦地转,合在一起的经线有碗粗一股,松松地缠成桶粗一个疙瘩,放入簸箕,簸箕放在拖耙上,用石头压了。饶继续说:“你记着啊,经线斤二两的是320头的,斤半的是380头的,二斤的是420头,头数越多口面越宽,布越密实。织布做生意的都是320头,布的口面是尺二宽。”

            大场里的经线做好了,大嫂十八娃和老四媳妇琴又忙着穿“盛子”。细竹篾制成的“盛子”里,每个篾缝儿穿一根经线,320头穿好,布的幅面也就确定了。

            然后,穿大绞棍子。这是力气活,妯娌四人合力而为,布的长度也就出来了。接着,在饶的指挥下,四人把“盛子”棍架到织机的六个“盛子”齿上,卷一匝,用“盛子”棍撬住……

            初冬的冷太阳薄薄瘦瘦地当空挂着,老椿树的叶子脱尽了,一堆梢杈僵硬着,枯黑的折枝交错成无头的线团。葫芦豹被裹在线团中,零散的工蜂在窝口警戒,窝口是鸡蛋大的黑窟窿。盛夏的夕阳下,可看到黑窟窿里十几层的蜂巢,那是一个秩序井然的世界,也是一个充满牺牲精神的团体。

            染过的布在高架上飘扬,染缸前的织机上孙家妯娌正进行最后的调试。她们装好织机的“卷坡子”,用“擒棍子”把布头压入“卷坡槽”,绞紧。饶给忍说:“下来是排‘筝’。正手拿筝板子拨,反手就把经线穿到油线环里,一根线穿一个环。‘筝’绳子的两头儿,一头儿拴住脚踏板子,一头儿绑在天平架上,最后穿到‘磨老宝’上。记住啦?”

            忍答:“记住啦。”

            饶又说:“‘盛子’框两边连着‘蚂蚱腿子’,‘蚂蚱腿子’上的鸡骨头‘绞绑子’一定要绞紧。记着。到这里,机子就算安好了,下边是打纬线,用小筒子打成小穗儿,一次打几十个盛到挂在天平架上的小竹篮里,用时取一个装到梭子里。梭子装好了,就是织布。记着啊,这一共是十七道工序,你给我背一遍,背不过我可要打你手心!”

            忍结结巴巴背了五道,后边就全忘了。看饶严肃的样子,不知道要挨多重的打,忍吓哭了。饶说:“就是我不打你,到大大跟前也免不了罚跪,你过门晚,不知道我和大嫂是怎么下跪的。在这屋里,给老人请安要跪,做了错事要跪,当媳妇的,跪是一道功,没事了你就在炕上好好练吧!”忍抚着额头的秃块儿说:“我长得不好,人又笨,不像你们,能给大大撑面子。”饶姐说:“长得不好不算啥,人说修心可以补相,有眼色,腿脚勤快,心肠好,就人见人爱。”

            流岭槽(15)

            织布是四个媳妇点香轮流。一炷香下来做个记号量个尺寸,当天评比,织得慢的受罚,受罚的内容一是下跪二是做饭。当然,这都是忍的。忍也忍得,她心想:只要不挨打就行,全当学本事哩!

            织机安在染房屋檐下,背风又阳和,织布声又不搅了孙老者的清静,还兼顾了染坊上的生意。妯娌四个,下了机子的上染坊,出了染坊的上机子,做饭多一半是忍的,因为忍能忍得,所以妯娌们也不真跟她计较,又看着老三人实诚有一身好苦,那一个炕就多半叫他两口住着。另一个炕,琴跟大嫂睡着,又争着搂金虎,偶尔饶也挤进来图个暖和。常常是饶被赶到学校去住,可住上没两天又回来挤到炕上,她说那边床冷,她睡不惯。饶也一星半点地听到有关大嫂十八娃身世的传闻,也从海鱼儿口里大致知道大哥之死的传奇,她总想把这一堆乱麻在自个儿心上梳通理顺,想问个根根梢梢又怕触痛了大嫂的这儿那儿,可是,往后的日子长着,大嫂这么个嫩嫩身子怎么守得下去?海鱼儿和老三连着日子赶上下集,背笼来背笼去都是重行李,去是发活背上蓝布,回是接活背回白布,琴是每天拨拉着算盘珠子出账入账,得空儿了还教海鱼儿几句“九归壳廊子”,怎奈海鱼儿前头背后头忘,“见一无除作九一,一下五落四,无除起二下来二,二下五除三”,饶都背过了可他一个大男人背着背着就背颠倒了,饶说他要么脑子不清楚要么心不在焉,这人有时候咋痴愣呆傻地有点怪怪儿的?

            无风暖阳的日子,孙老者总要在墙头上放一溜瓷碟儿,瓷碟儿里化了糖水蜜浆,那些值警戒工勤的葫芦豹们,就翅儿一展,飘摇着转个八字落到瓷碟儿上,甜甜地吸吮着糖水,一个飞走了一个又来。饶说:“我妈念了一辈子耶稣,走路踩个蚂蚁都忏悔半天,大大不随耶稣,却是怜蛾不点灯,爱鼠常留饭哩。”琴说:“大大这人心善,一窝子野蜂,硬是叫他给养成家的了。要是我,早一把火烧了!”大嫂十八娃就说:“你们不知道哩,这一窝葫芦豹是补咱家财运的,福吉叔说过千万不能动。”琴问:“福吉叔是谁?”大嫂说:“陈八卦啊!人家都这么叫,咱只能叫福吉叔,有一回我叫了一句‘八卦叔’还挨了大大一顿训呢!”琴说:“那么森煞的人,竟有个善善和和的官号。”忍走到椿树下,由不得就双手捂了脸,由不得就脚步加快,饶说:“甭怕,大大早养顺势了,它是咱家一条狗哩!村里人,只要你不扔石头打拿棍子舞扎,它就不理你。要是外边来的生人,脚重了声粗了它都不愿意的。”

            节气刚到“小雪”,西北风就夹着雪糁子席卷了州川。南北二山的穷汉们缩在铺草窝里不敢露头,老连长却咧开大嘴直笑,因为这股风雪给他带来了财运。古历十月二十五,他先后收到两笔银子,一是镇嵩军留守胭脂关的“憨团”送来的,一是追击镇嵩军的陕军“马团”送来的。按一般人来说,一边是针尖一边是麦芒,这夹在中间的偏谁都难场。可老连长是你送的银子我照收,你求的事情我照应,你有你的鬼八卦,我有我的老主意。这缘于亮亮那一堂军国大势课的开蒙,更缘于他派往虞司徒庙和蓝田二华一带的细作传回的情报。如今,有关西省的情势他比谁都清楚:

            十月二十三,“二虎”破围。被困西安城内八个月的杨虎城、李虎臣部队如虎狼般扑出,冯玉祥、于右任的国民联军又从西安城的西、北两个方向追堵镇嵩军,刘镇华怒杀两个旅长、三个团长、五个营长等大小军官八十五人仍不能遏止镇嵩军的溃败之势,败军取南北二路东逃河南。北路的出潼关,南路的走武关,可北路的退到华县、华阴这二华地区即遇耿端方部倒戈。耿部原为依附刘镇华的麻振武所属,于右任派人说服麻振武反戈遭拒,但其部属耿端方等四位营长愿意反戈并立赴“二华”截击镇嵩军。正在镇嵩军陷入“二华”农民的分割合围之时,又遭耿端方等四营人马的前后夹击,一战死伤过万,被缴十二栅炮、榴弹炮、日造蒲富炮、沪造火炮、七五迫击炮等七十多门。此役之后,耿端方部被于右任编为国民联军驻陕总司令部警卫第一混成旅,下设六个步兵团、一个炮团,另有一个骑兵营、一个机关枪营。战乱之年,一战成功即可官升两级。由南路东逃的镇嵩军仍取蓝田商县龙驹寨一线,这一线的最大障碍便是老连长的武关守军。武关自古易守难攻,只要老连长闭关死堵一天半,南路东逃的近万人马必死无疑。而尾随追击的马克斋团也以耿端方为榜样誓建奇功。这样,东逃的送来买路钱,追击的送来合围款,军情紧急,双方的银子就都进了老连长的腰包。

            南路东逃的镇嵩军在商县城接受了苟县长、毛“团长”的犒劳慰问之后,又给老连长使了过路银子,沿途村镇也都同意设饭棚相送,规程当然依旧:兵不进村。这股人马想着再有三五天的路程便入河南境,离陕犹不甘空手而归,就故态复萌一路疯抢。这样沿途饭棚多为虚设,有的也只是稀面汤,锅盔糊汤面之类少之又少。打前锋的尚能果腹又占先抢劫,而后续部队的、掉队的、伤病的就只有死命挣扎。老连长当然义气,州川一线的山口要冲一律撤了营点兵站,龙驹寨虽成一座空城却也不见兵卒,到了武关也是关门大开,两边山隘堡寨上的老连长兵将也只在高处观看,蛋大的石头也不曾落下。东逃前锋朱团长甚至欲与老连长烧香结金兰之好,老连长回话说义气为重来日方长,你后有追兵逃命第一。在放过前锋的六千重兵之后,老连长突然锁了关门,潜入南北二山的主力突现州河两岸,武关一线天两旁山寨上的伏兵蜂涌而下,镇嵩军的后续辎重伤残病弱者三千余人被包了饺子。镇嵩军一路战利抢劫的无数金银细软悉数落入老连长之手。此外缴获军械除多门山炮外,尚有三十节机关枪、马克沁机关枪、日式机关枪共五十多挺,意大利造比斯尼步枪等各类长枪、马枪三千多支,另有弹药、医药、通讯器材无数。这是老连长领兵以来最辉煌的一次战绩,很少饮酒的他甚至为此喝多了喝醉了。正当龙驹寨满城为老连长挂红灯的时候,追击镇嵩军的马克斋团悄然而至,见老连长收了他银子却放走镇嵩军前锋,就气势汹汹要吃老连长的肉夹馍。老连长出过一身冷汗之后,赶紧派了骡队驮了银子送到茶坊镇的“马团”司令部,言说如果过境追击,就粮秣相送,如果两厢安好,就有战利的二十挺机枪、八百支步枪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