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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书籍名:《山匪》    作者:孙见喜


                                    在人们乱哄哄喜洋洋的祝酒声中,苟县长与老连长碰杯,其他酒席上的主宾也觥筹交错杯盘丁当。碰杯声中,酒过三巡,苟县长请老连长演讲,又再三带头拍手。老连长就站起来,先把肩上象征功劳与荣誉的绶带扶正,再把酒杯高高举起,问大家:“酒喝好了吗?”大家说:“喝好了!”又有人喊:“没喝好!”老连长就笑了,大家也跟着笑。

            今日的老连长亦非昨日的老连长了,今日的灰皮兵已穿上了正规的黄军装,走起路来胳膊是胳膊腿是腿!临离龙驹寨前,五帮班头呈上犒劳金,老连长就命令各部一律换装发饷,又将缴获的精锐武器装备部队,淘汰了前清的破枪烂杆,操练了入城式,严肃了军风军纪,之后才将入城时间正式通知了县府。老连长的人马,除左撇子和右跛子的团分别留驻武关和龙驹寨外,去掉入南北二山剿匪的、上下州川护集巡路的,从龙驹寨开上来的警卫团、手枪营、机炮营、骑兵营等一干人马,一路都是正步行走!

            在满大堂的嘻嘻哈哈声中,老连长笑脸一收,走过去主动与苟、毛二人碰了杯,喝了酒,又正腔子道:“毛县长叫我演讲,我就演讲。我的演讲只有一句话:现在,咱们就给商县城实行三民主义,三民主义从一民主义开始:枪毙这两个人!”他用酒杯朝苟、毛二人头上点了一下,就从大堂后边刷地涌出几十位荷枪实弹的士兵,两挺机关枪也架在方桌上,苟、毛二人眨眼间就被五花大绑……

            商县历来有“八景十观”之说,所谓“龙山早日映商州,丹水环城滚滚流,四皓古陵冲北斗,商山雪霁望难收”云云。而南门外的高阶下是码头,码头两边就是绵延八十丈的青石板,青石板一带人称“棒槌市”。要是天气晴好,满城的妇人女子都来这里洗衣服,那裸露的粉红小腿儿、葱白小手儿、藕肥小臂儿,再加上棒槌起落手镯丁当,历来被认为是一道风景。而南城门楼上的一营驻军,客观上也保护了这一片景致。可是在镇嵩军东来西去的十个多月里,南门外的“棒槌市”萧条了,成了野狗兽物的交合之处,成了匪们贼们的出没之地。今日在南河滩里枪毙了苟、毛二人,“棒槌市”里一下子出现了八十丈长的少妇少女队,花红柳绿地飘摇着与水相映,十分好看。十月的暖阳里,碧青的江水虽然略有寒意,可挡不住女人们亮胳膊亮腿讲卫生的欲望,挡不住女人们舞棒槌洗衣物的兴趣,商县城的人洗衣用洋胰子的少,用皂角灰碱的多。这皂角须先用棒槌砸烂裹入衣物槌打,出了泡沫方揉搓拧扭,打击声里搓洗声里流水声里,青石板上是比舞蹈还美丽的动作,比西洋景还好看的画面。城上的兵士过路的行人,每每都要驻足观看,外地人初到商县城,主家必要领了出南门欣赏这一胜景。尤其是中秋之夜,凡有男人出门在外的家儿,女人总要来这里烧一炷香,焚一刀表,磕三个头,遥望圆月,唱一种凄凄忧忧的乞月歌,求月亮爷保佑出门在外的男人,游学的,跑差的,贩挑的,经商的,早早儿地安全归来,早早儿地与妻子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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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棒槌市”一开,商县城又回复了古老的旧秩序,然这旧秩序里却飘浮着新内容,这就是坐镇西安省的冯大人,他连连发布施政新令。自镇嵩军离陕之后,冯玉祥分化陕军,收编的收编,打击的打击,对其有旧隙者坚决铲除,从而包揽了陕西的军政大权。但这冯大人毕竟行伍出身毕竟体察民苦,他自己亲自扛了条把扫大街,还自建“民乐园”移风易俗。同时,连连颁布政令革除陋习,放脚、铲烟、识字、讲卫生等等,所有集镇街市都贴着冯大人的布告,都有冯大人的宣传队在演出、演讲。老连长被编入冯的国民军系列,对其铲烟之举虽说不悦却也不得不广贴布告,转发政令。

            苦胆湾高等小学不失为下州川地区的人文荟萃之所,在宣传冯大人的政令方面,孙校长他们屡占风气之先,这不仅提高了苦胆湾高等小学的知名度,也在下州川这一片地域大开风化。他们的“平民识字班”已经开学,他们的宣传队入户放脚逐村实行,谁家女子缠脚就把臭裹脚布挂在谁家门前树上,谁家地里种了烟就到谁家地里钉上画着骷髅头的木牌。唐文诗还把铲烟放脚编成歌教学生到处唱,逢了集日,学生们就打了旗帜敲着锣鼓游行街市,每个学生的前胸后背都纳着方块白布,前胸写“不吸鸦片烟”,后背写“不娶小脚妇”,又用滑稽的动作表演丑陋习俗,一时引得百姓围观,宣传的效果深入人心。

            老连长在县城平定混乱、重开商市之后,捎下信来要听臭臭花鼓子,尿床王、刘奴奴一行如约而至。位于县城东背街的“于宅”,是一座双挎耳的三进宫式套院儿,大婆子、二婆子、三婆子分院而居,至于老连长晚上在何处安歇,主要是看他的红瓷尿壶放在谁家窗台,这是贴身挎娃子的专门营生。一般天刚黄昏,挎娃子就到司令部附耳相告,老连长点头知道之后,挎娃子就到放红尿壶的这家作些吩咐,备什么茶点呀,见某位子女呀把玩什么旧物呀,等等。而把红尿壶拎来拎去的是谁呢?主要是各院儿的子女,如二婆子的女儿受其母指使,到三婆子家去拎红尿壶,就说:“三娘呀,我哥又不学好啦,得叫我大大今儿黑来过去给说说哩!”三娘就说:“我已刷过了,在窗台儿放着哩,我娃自个儿去拿,抱牢哟慢慢走!”临走还要塞几颗洋糖在兜里。三个老婆相处,大体还冠冕堂皇,谁家做了好吃的,都还端来送去的,几个院儿的孩子一起上学一起玩耍,到了饭时在谁家玩儿谁家必要留饭,大面子上都还和睦相好,未曾有恶心口水争风吃醋。

            今日这堂会安在司令部的大院儿里,司令部与“于宅”有旁门相通,大娘二娘三娘早早就携了子女过来,挎娃子们已安置好桌凳,分配好了火盆架子,大家就挤挤簇簇地坐了。司令部的几位文武副官也散坐廊下喝茶,二位参议拥着老连长在太师椅旁的方桌边叙话。开场喇叭吹过,锣鼓序子就一直响着。尿床王呈上戏单,老连长在《麻成打卦》、《二姐娃害病》、《娘问女儿什么子响》几个戏名上画了圈,在递过单子的时候忽然又问:“嗯?怎么不见《女儿回十》?”尿床王尴尬地笑说:“嗨嗨,都是家眷看戏哩,唱这个怕、怕不合适的?”老连长手一扬:“没啥!唱!”尿床王到后台一说,刘奴奴先就丧了脸,无奈间也只得说:“叫唱就唱呗。”

            《麻成打卦》这几出戏一路唱来也还顺利,只是到了《女儿回十》,刘奴奴总觉得舌头喉咙哪儿都不对劲,看着满台下坐着的婆娘女子娃,自个儿心里生出一万个不忍,可一听尿床王一声叫场子,由不得碎步儿一颠就上了台,原来直白的唱词实在出不了口,他就把那词儿约略改得文雅了一些:“阴丹士林褂褂儿对襟襟开,一对对儿白奶奶露了出来,上身身儿搂住下身身筛,好活得妹妹我眼也睁不开……”台下的婆娘们在笑,刘奴奴唱着唱着腿却软了下去,老连长啪地一拍桌子:“糊弄人!”一看老连长变了脸,刘奴奴一下子瘫在台上,大婆子赶紧过来劝说:“动啥气呀?都是耍耍哩逗娃笑么,你一翻脸谁还有心看哩!”老连长就说:“这就不是那个调调儿,词儿也是胡编的!”众人就围上来纷纷劝慰,老连长仍然固执着,他用不高的声音说:“打十八军棍。”

            挎娃子拖过刘奴奴,又按住尿床王,可是谁行刑呢?老连长水烟袋一指:“大娘二娘三娘每人打六棍!”三个婆娘只得手拉着手上来,三娘先打,棍拿在手里却忍不住发笑,强蛇住腰拿棍在刘奴奴屁股上敲了两下,笑一声“这死鬼”就跑了下去,二娘三娘哭笑不得,只拿棍象征地捅了捅就息事宁人地说:“行刑完毕行刑完毕。”

            老连长无奈地摇着头,说:“在这商县地界啊,就我可怜,想听一段戏都不能如愿,这《女儿回十》是咋啦?一唱就天打五雷劈吗?”二位参议就适时进言:“今儿娃们太多,不听也罢。不过他们把刘镇华困西安省编成了白口,里边还说了咱武关那一仗。老臭臭花鼓子是好,可新编的也能宣传时局嘛!”

            老连长无力地说:“那就来一段新的吧。”

            虽然挨了娘子们的打,尿床王蹦上台来仍然浑身是戏,他伴着梆子说白口,声调铿锵,节奏特殊,若是一句七个字,他把第五字拖得老长,后两字却说得极快,他道:

            说中华,道中华,

            中华的年岁实在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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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南闪上来刘镇华。

            刘镇华,是运气瞎,自家的开花打自家。

            竹林关,山阳县,血水成河狗练蛋。

            老连长,顶的硬,龙驹寨里唱太平。

            刘镇华,发心愿,正月初一进商县,苟县长,摆酒宴,整篓子端来是银元。

            镇嵩军,满街窜,占了民房卸门扇,搜粮秣,要米面,百姓须送罐罐饭;挖你的肉,舀你的酒,搜刮一空朝西走。

            抬大炮,出西关,胭脂关砭二龙山,离城四十里麻街川;黑龙口,过河湾,洗刀石,牧护关,前边不远鸡团山;鸡团山,没久站,第二歇在蓝田县;蓝田县里宿一晚,第二天明面西赶,走的曳湖毛河湾;白鹿原下朝西看,西省不远在面前。

            西省里,没有啥,南门外头大雁塔;城墙高宽一般厚,二虎守城发了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