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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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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书籍名:《山匪》    作者:孙见喜


                                    人咋说?”

            营长就说了他见到大嫂她宁花妈的全过程。

            那是马鞍岭上的一家鸡毛小店,一个头戴毡帽的男人在刷毛驴,店家正把驴鞍子搬出来,几个包袱的行李已经捆好,店堂里一个身穿月白衫子的女人正在饭桌边梳头。孙营长骑骡子进来,一眼就看出了子丑寅卯,他跳下骡子就端直进来坐到女人对面。女人虽徐娘半老了,可穿戴上不马虎,举止上有尺度。对面坐了个军装俨然的“粮子”,可她依旧对着小方镜,沉沉稳稳地梳头,斯斯文文地挽髻,面情矜持,目不斜视。足有一袋烟的工夫,孙营长死盯着她看。最终,营长耐不住了,说:“我是孙老者家的老四。”女人眼都不眨一下,说:“我知道。”营长说:“我是专门来追你的。”女人眼斜了一下,说:“你长高了。”营长说:“我想接你回去。”女人说:“要回去我早回去了,老连长今儿过来剿明儿过来剿,南天罩要抬轿送我过去给老连长说情,我死都没从,今儿个你娃一句话我就回去了?”营长说:“不说老连长了,我大嫂总还是你身上的肉吧!你就是要远走,也该回去看看你女儿!”女人说:“我没这女。”营长嗨嗨一声惊得站立起来。女人又说:“十八娃是我拾来的,且我已卖了别人。”说罢拧身子出了门。营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张口结舌着追她到院里。女人轻巧地上了毛驴,伙夫哼着小调儿牵着缰绳。营长哎哎着追到山道上,毛驴上的女人回过头来扯着长声儿说:“还有八幅子罗裙的事儿,你提醒她莫负了人。”

            第二天,琴把这一切给二嫂饶说了。饶说:“这里头的道道窍窍恐怕咱妯娌们永也解不开,要紧的是大嫂把心窝子里的石头瓦渣都掏出来,心里亮醒了,往后期走也罢守也罢身上都是轻的。但这事只能慢慢儿往出浸,平常不要轻易逗惹她。”于是,妯娌四人依旧纺线织布,夜里霜冷,场里安不成纺车,她们就把纺车安在大嫂的卧屋,炕上两辆,脚地两辆。老三哄着金虎,噢噢地摇着,海鱼儿在地上生一堆火,火堆里不时爆一声响,就有一粒两粒烤熟的蕃麦花蹦出来,海鱼儿把蹦出来的蕃麦花丢给嫂子们,看嫂子们手摇纺车口嚼蕃麦花,他就得意扬扬地背诵《九归》。纺车哗啦啦转着,琴说海鱼儿你不背啦叫大嫂给咱唱几句,海鱼儿就说那我给大嫂起个引子,说着就笨嘴拙舌地唱,东拉一句《黎狗看花》西扯一句《石榴娃烧火》,嫂子们就笑得咽声岔气。大嫂忍不住就唱了,细扭扭的鼻音儿从窗缝里扯出来,直扯得阴云遮了天上的星星,直扯得西风呜儿呜儿地苦吟,大椿树的枝梢轻轻摆动,一片两片的枯叶落下来……

            崂峪庙(3)

            金虎瞌睡了,海鱼儿的火炭熄灭了,两个大男人睡去了,妯娌四人才收了纺穗儿拐线。拐着拐着,琴说:“大嫂二嫂,我一忙到半夜就犯毛病。”说着就双臂抱了肚子把头顶在膝盖上。大嫂十八娃以为她受寒腹痛,就要揭开她的衣襟拿棉花敷在肚脐眼儿吹热气。饶拦了,说:“她这毛病我也有,她也有,啥病?肚子饥。”大家就都笑了,谋算着弄什么来吃。厨房里不敢动烟火,米呀面呀的在老人家屋里,五谷六豆的都有定数儿,商量来商量去只有去吃萝卜。萝卜窖在院场角儿,松松的沙土用炭锨子刨开,见了稻草就伸手进去掏,粗的是白萝卜,细的是红萝卜,掏上十个八个谁也看不出来。大嫂叫饶去,饶叫琴去,琴叫忍去,结果是谁都不愿意去。饶说:“大懒使小懒,小懒不动弹,我看咱轮着来。”说着就过来拖忍,忍胆小,撅着屁股不走,是琴推着她的尻蛋子把她掀出去的。

            这萝卜又甜又解渴,还能生克熟补,真真是好吃。十来个萝卜一袋烟工夫就啃完了,琴还不解馋,要再去掏一回,被饶挡了。饶当晚跟着大嫂十八娃睡,可一拿起枕头,十八娃就长吁短叹,饶就知道大嫂的心事又来了。饶说:“大嫂,夏天着,你睡觉总爱穿那件八幅子罗裙,现在天冷了你倒溜光身子?”大嫂哀叹一声,说:“好姊妹哩,你不知道我的苦情,我妈她狠呀,她使了人家的银子,说叫我长大了去侍候人家,人家给的信物就是这件八幅子罗裙!这不是活活把女儿往出卖吗?我总想问问老四,他打下了红崖寺,见没见我妈?”饶说:“这事老四没法儿给你说。他是把人寻着了,可人家不回来。”十八娃问:“是跟上南天罩走了?”饶说:“人家回河南去了。”十八娃就“妈呀妈呀”地捶着心口,哭诉说:“我妈她心狠呀!心狠呀!”饶心里惶着,说:“好大嫂哩,不是人家心狠,人家说你就不是她亲生的,你是她在路边捡来的。”十八娃就拿头在墙上碰,哭诉说:“我命苦呀我命苦呀!”

            这是真的。

            老贩挑从龙驹寨买了宁花回来,怀一胎不成怀一胎不成,就找了陈八卦,陈八卦出主意叫老贩挑在老坟里埋个十八斤重的石头,娃是生下来了,却最终还是没活。也算老天有眼,老贩挑在砍柴的路上就偏偏拾了个娃,走了一个来了一个,一个吃上一个的奶茬子,事情接得天衣无缝,拾来的娃仍叫十八娃,连瞎子外婆也没觉察出来。这事只有老贩挑夫妇知道。可十八娃哪里知道,打贩挑的父亲一走,有人就过来纠缠她妈,因为住的是独庄子没个依靠,她妈只能虚与应付,可后来这人竟拿来一根麻绳,叫她妈勒死她父老贩挑!她妈咋下得了手?就说好天爷哩,我又不是黄花闺女,害了老贩挑也称不了你的心,你不是喜欢我这女儿吗,待女儿长大了去侍候你……

            饶酸着鼻子说:“你妈明知道你已许了孙家,却说叫你长大了去侍候人,这不过是一句应人的虚话,谁都知道,孙老者也不是好捏的柿子。而这人想用一条裙子套住人家女儿,心也太匪了,你知道这人是谁?”

            十八娃咋能不知道!

            她当姑娘的时候,见了这人就磕头就叫干大就给他唱《小放牛》,她也不止一次接过他给的银元。她嫁到孙老者家后,这人仗着亲戚关系还到她瞎子外婆家走动,可就在她怀了孕,那次老贩挑送她回苦胆湾的路上,她到草面庙后头去撒尿时,被这人勒着嘴强奸了!强奸者要她不准说出实情,说出了就杀她全家!她就谎称一股怪风吹走了她的裤子。当晚回到家,丈夫的头就被“拔”掉,公开说的原因是在草面庙后边撒尿时尿到了太岁头上,所以又是十八寡妇祭太岁,又是太岁宫里取人头,可十八娃心里明得跟镜一样,这一切全是做出来的!那太岁宫本来就是人家的一座兵营。她甚至怀疑陈八卦在这一系列过程中是与其沆瀣一气的。

            事情的真相只有她和强奸她的人明白。

            一想起当时的恐怖,十八娃就噎着气儿地哭。饶拍着她的后背,也抽抽泣泣地说:“好嫂子哩,世上这事,就没个一准的样子,如今是乱世,能活下来就是福。你妈她说是回河南,谁能说她不是去逃命?她不回来肯定有她不回来的道理。事到如今,你还是要想开些,你要守,咱大大孙老者是靠得住的人。你要走,有了信得过的,大大也不会强留你。按我妯娌的想法,只要你好过就成。”

            十八娃拖着哭腔说:“好姊妹哩,你不知道,大大叫我开过年就跟人家走哩!”饶问:“跟谁走哩?”十八娃说:“就是老连长,就是这老鬼在草面庙后边的林子里占了我的身子。”饶说:“怎么是他?看着善善和和一个人?”十八娃说:“当时他带着护兵在林子里打猎,突然看见我褪了裤子蹲在那里,就饿狼一样扑了过来,勒了我嘴把我扛到林子深处———”饶说:“这两年了你也真能沉住气?”十八娃说:“好妹子哩,我今儿就把一肚子的疙瘩吐出来,实指望你给我请个主意啊!”饶说:“这就看你是要硬主意呢,还是要软主意!”十八娃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主意,只把头拱在被子上,呜呜地哭。一个弱女子的命运就像风中的灯,忽悠忽悠着随时要灭,忽悠忽悠着却又亮了。

            饶噌地从头上拔下银簪子,说:“要做烈女子,就找他报仇要他的命!”她手腕子一转,用银簪子把油灯拨亮,咬牙切齿地接着说,“他再要到咱家里来,咱就商量好,给他灌烧酒,给他吃鸦片,琴会使枪,拿枪支了他的头,咱拿绳勒,用杠子压,不信咱妯娌四个弄不死他一个!”

            崂峪庙(4)

            北风呜呜地刮,雪粒如黑箭射向大地,雪沫子从门缝儿旋进来,嘶声响着如饿狼喘气。孙老者一夜一夜睡不着。老连长他操着了那份心,你不顺着他,你就永远不得安生;这老四你本身就在刀刃上走路,怎么可以拿回来那么多银元;这固士珍和高等小学结了仇,这一股子气化不开就永远都是事……

            东厦房里,饶出了个犟主意,大嫂十八娃却和着泪水说了一万个“使不得”。饶又说:“那你就学得乖乖顺顺的,人家要咋就咋,事情记在心里,一旦得了手,也不能饶了他!”十八娃说:“好妹子哩,我想到天上想到地下,我哪怕活成一条狗,只要把我金虎养大就啥都有了。”饶说:“人要会装鳖,那活着也不难。按我笨想,你心甘情愿侍候人家,他就是一只狼,也不至于把金虎怎么了,把咱大大怎么了,你这样也是给咱护家哩。听说老连长有好几个老婆哩,怕就怕你去了受不了那份儿窝囊气……”

            今年的腊月里,一刮西北风就是雪,不刮西北风还是雪;屋檐上的冰凌有二尺长,村路上的冰碴子琉璃一般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