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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书籍名:《山匪》    作者:孙见喜


                                    海鱼儿去井上担水扭了腰,老三去绞辘轳断了绳。饶说:“这就怪了!天爷也要封我孙家人的嘴吗?”就招了妯娌四人去抬水,饶提了木桶,琴扛着水火棍。水火棍半截红半截黑在白雪皑皑的天地里十分耀眼。大嫂脚小,忍扶着她跟在后边。西北风夹着雪颗子箭一样射在脸上,脚下是深深浅浅的雪坑和尖锐无比的冰碴,要在平常,抬水俩人足够,可今日去井上是在两个大男人损兵折将之后,是在天上下刀子地上布锥子的严酷战阵之中。再一个,妯娌们一个冬天都窝在屋里纺线织布,眼睛发昏骨头发酸,突然到了外边,雪的泽亮刺着眼睛,风的利刃刮着嫩肤,四个年轻女人反倒觉得畅快。更重要的,是饶不信邪,她不相信四个女人弄不回来一桶水!

            绞辘轳是饶和琴的事。为了防止脚下打滑,大嫂十八娃用水火棍的一头顶着饶的脚跟,忍前腿弓着后腿蹬着朝琴姐的脚腕子底下使劲,饶和琴你来我往地搬着辘轳把。井沿子上是一圈儿明光发亮的冰溜子,井口子是一孔深不见底的黑窟窿,四个女人来绞水,虽说人多势众,可处在这种环境难免心里发毛!

            看着辘轳筒子上的井绳一圈一圈地排满了两层,听着丁当当的一桶水慢慢升上来,当大嫂的就说:“沉住气啊,甭慌!”木桶终于出现在井口,终于搁在了井台子上,可绞辘轳的两位气得肚子疼:只打上来半桶水!饶说:“这井也欺负咱女人?重来!”大嫂十八娃却很庆幸,说:“谢天谢地,总算没有白绞,有半桶总比空桶强,咱先抬回去再说。”琴却不服气,说:“四个人打半桶水回去,叫海鱼儿拿尻子笑咱哩!”话未说毕,饶就放开井绳,可是不好,手一滑,盛着水的桶坠下井去,辘轳暴转,飞速旋转的把子打得人伸不出手!琴啊地叫了一声仰面倒下,辘轳把子打在她前额上,立时就出了血。饶赶紧过来抱住她。

            咚地一声闷响,木桶落在井底。大嫂说:“糟了,桶板子散了。”忍就飞快跑走,说:“我去叫大大!”

            “回来!”饶把忍叫回来,三人一同扶起琴,琴揉着眼睛,说:“刚才叫打昏了,头有些闷,却不太疼,眼睛还能看见。”忍就赶紧去寻了鸡毛来,饶把鸡毛撕成纤纤,轻轻按在琴额上出血的地方。

            大嫂说:“咱回,今儿这气运不顺,男人都栽跟头哩,别说咱女人!”

            琴反而来了脾气,说:“你都闪开,我就不信这一桶水绞不上来!”说着就挽袖子,饶说:“你离远,我来!”大嫂喊:“甭嚷嚷,争着争着就出闪失!”

            饶和琴就再次绞起辘轳。她俩很顺利地打上来一桶水。木桶完好无损。齐沿儿满的一桶水,清清亮亮,饶先爬下去喝了一口。妯娌们就笑了,饶说:“我是咬它哩,为它叫琴挨了一把子!”

            妯娌四人抬着一桶水往回走。琴在前边,肘弯里的水火棍有一半分量搁在胯骨上,忍在旁边搭着一只手。饶在后边,双臂搂着水火棍脚下小心翼翼,大嫂十八娃在旁护着。空中飘下大而稀疏的雪片,雪片覆盖了路上往来的脚印,也覆盖了冰凌的光滑和冰碴子的锋利。妯娌四人一歪一摇地朝前行,水火棍晃闪晃闪着,一桶水的分量使它作为刑具的强硬和仪仗的威风已经丧失殆尽,它柳条儿一样柔,面条儿一般软,和着四个女人的碎步子倒也起伏和谐,雪的妙曼愈增加了这妯娌四人的朦胧和美丽。

            突然,琴的脚下一滑,她腰身一闪,水桶弹了起来,忍赶紧揽住她腰。她没有跌倒,可一桶水的分量在弹起又落下的瞬间,带着速度重重地朝水火棍冲压下去!

            咔嚓一声,水火棍折了。一桶水重重地在雪地上,刹那间流了个净光。桶底被掉了,箍着竹圈的桶身子还算完好。大嫂吓得坐了个尻子蹲儿,忍赶紧过去扶她。饶抽出水火棍,水火棍没有断成两截,它木质相连着,中间的裂口呈“之”字形,生生的白茬使俊挺笔直的水火棍在红与黑的衔接处出现了硬伤……

            妯娌四人丢了魂一样僵立在风雪中。大嫂十八娃腰腿发瘫,几乎直不起身子,饶就叫忍扶着她。饶把烂桶底捡起来用衣襟裹着,一手提了完好的桶身子领头往回走。琴跟着她,那不争气的水火棍挟在她腋下。四人回到院子,饶如此这般地悄声作了吩咐,便各各自行其事。

            崂峪庙(5)

            忍悄悄推开上房门,吱咛一声引来孙老者的连声咳嗽。忍吓得双腿打颤,不知是进是退,正慌慌着,孙老者问:“谁?”忍轻声答:“大大,舀一升糁子。”不见炕上动静,忍就轻轻地把水火棍靠在门背后,又哐里哐当地在板柜里舀了糁子。这都是饶姐教她的,她完成得很好。

            场房里,琴轻轻拍着门板,悄声喊海鱼儿。海鱼儿披衣起来开门,琴一闪身就挤了进来。看琴脸色发红喘着粗气,又慌又神秘的样子,毫无精神准备的海鱼儿吓破了胆,一手捂了下身惶惶后退着说:“你你你、你———”又摇手说:“不敢不敢———”琴就笑了,把破桶圈儿高高地提起来给他看,海鱼儿夹一夹眼,看清了,长出一口气,兴灾乐祸着说:“好么!美么!”琴不跟他计较,亲着声儿说:“赶紧给咱修,别叫大大知道了。”海鱼儿转身坐到炕栏子上,又慢条斯理地在烟锅子里装烟,琴急着喊:“哎哎哎?”海鱼儿不拿正眼看她,冷冷地说:“谁弄的烂子谁背上。”琴过去在他的毛脸上拍了一下,丢下一句话:“你不办也得办。”就转身离去。海鱼儿愣了,反复用手搓着脸,脸上热热的,琴那温柔软和的手心,那拍中又抚的指头蛋儿,滑溜溜地仿佛有什么承诺在里边……海鱼儿胡思乱想着,就急急找了锯末削了木楔,将桶底活活地安上去,又嘟嘟嘟地朝缝隙里砸着锯末,一边忍不住就念起《九归》的口诀。

            孙老者起身穿了皮褂子,戴了毡帽子,忍服侍他喝了一盅茶,给他装好水烟,用火镰打着火媒子,看着他呼噜噜地吸上了,才轻声掩门而去。

            孙老者一哨子烟未吸毕,就又想起了欧阳询。欧阳询楷书《九成宫醴泉铭》是二儿子取仁向程掌柜的要来孝呈他的,多年来他都在读这部帖,想着蔡邕说过好书法的十六个“若”,就一直没有勇气临笔。今正逢着雪天,少了村人的走动和嘈杂,何不提笔临之?就丢开水烟锅,挺而起身,又饱吸一口气,十指交叉拔了骨节,方款款然来到门背后。刚在小板凳上落坐,嘎啦啦一声叫一只母鸡从膝下飞出,直吓了他一跳,一时就心下不悦,正要喊儿媳们来训斥,转眼又想起这事是他应允的。当时,饶要给他习书法的泥坯下搁个鸡窝,他想这又不碍了啥事就说噢你搁去,可今日这鸡没下蛋却狂叫着扑出,一时坏了他临帖的心境,就想今日这欧阳询是断然不能临了,还是再写柳公权那个“安”字吧,宝盖下有猪则家、宝盖下有女则安啊!

            粗瓷碗里的泥水水沉淀了,他提笔慢慢地搅拌着,泥水水变成灰黄的浓汁,流利中又带着黏性,他一下一下在碗沿上顺着笔毛。泥坯子的光面子上落一层虚虚的浮尘,往日书写时泥坯子洇水的感觉比宣纸还好。他执笔在手,落笔前噗地朝泥坯子上吹了一口气,浮尘扬起,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糟了,他想尿尿,这一场寒雪加重了他尿急尿频的老毛病。他急慌慌立起身,来到门口,见漫天皆白冰雪满地,就又急慌慌地回身来找他的水火棍。这水火棍成了他出门在外的拐杖,拿着心里稳实,拄着脚下踏实,他拉了左边门扇又掀开右边门扇,在右边门扇背后找着他的宝物。他拿起来,习惯性地在地上了两下,突然觉得,手里的劲道怎么虚松绵软?就平托了水火棍,在手里细看。猛然,他眼里喷出一团火:水火棍怎么折了?

            孙老者身子晃了晃,终于没有晕倒。一股子闷气憋在心间,想咳嗽胸中发堵,想呼喊舌根子发硬,他就那么平端着他的水火棍,一任眼角的浊泪满面流淌!这棍,是苦胆湾的吉祥物,也是他的身份、他的权威!是他用半生的身命塑起来的大贯爷、至今州川人仍尊敬着的大贯爷的像!从清末,到民初,到北洋,到驱刘,到老一军,到国民联军,到冯大人主陕,他孙老者的威作、他的公信、他的声誉、他的无畏、他的海量、他的平和,及至州川一地的安宁,往来兵匪的交涉打理,民事纠纷的评判合辙,流亡孤魂的安妥归葬,公役公粮官税的纳派等等,都在这一根棍上啊!

            孙老者平端着这根棍,跌跌撞撞来到院里。天上暗云飞雪,地下茫茫无痕,他仰天悲泣,如丧考妣般呼喊:“天爷啊!天爷!”

            忍最先跑了出来,她用头颈架着大大的胳膊,大声朝厦房哭喊:“饶姐!饶姐!”饶正换衣服,她要回一趟娘家,叫她黑手兄弟弄一根好木料,复制一个一模一样的水火棍。作为当家女人,她要按她的想法了结此事。她知道弄坏水火棍不是一件小事。

            听到忍的呼叫,她一边套着蓝衫的袖子,一边跑出来。看到大大呼天喊地悲痛欲绝的样子,她才知道,弄坏水火棍简直是伤天害理!心想千万不敢把大大气疯了!

            琴和大嫂十八娃也跑了出来,大雪飞扬中,四个媳妇同声喊着大大。大大是个好人,为了这个家,为了这个村,为了上下州川,他亏吃得,苦受得,谁不说贤能的孙老者是大家的依靠!而今四个媳妇竟侍候不好大大反要他痛心受气,这苦胆湾人怎么容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