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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书籍名:《山匪》    作者:孙见喜


                                    他处处替菩萨说话,口口声声出家人不理俗事,怎么会给人背后使坏?”陈八卦说:“这个人啊,人出了家心没有出家。今年就一直在红崖寺、红安寺、万灯寺一带讲经说法,老四放走南天罩,还是这个范长庚给白脸娃娃点的捻子!”孙老者垂下头,说了两句话:“这年岁人心险恶,可要紧的是,咱自己身手不干净啊!”陈八卦叹息着说:“唉,说到底,还是我和他———”孙老者愁眉苦脸着,心想四个媳妇都娶回来了,是头一回团聚过年,小金虎也会跑了,会叫爷爷了,他心里是苦中有甜啊。他抱着金虎去赶了一趟打儿窝的集,心里的皱皱折折都熨平了!金虎知道拿麻钱儿能买洋糖,知道拿麻钱儿能买灯笼买年画买花炮,几乎是金虎的小手指到哪儿他就把钱花到哪儿,当爷爷的高兴坏了,这实在是他失去长子之后的一个巨大的补偿。可是,又一个分离就在眼前,他拿定主意要将金虎留在身边……

            可是,他面临的难题是如何对这个凄凄苦苦的儿媳妇开这个口。说叫她去享福?叫她去当侍女、当小妾?说叫她去以身赎人?叫她去报仇雪耻?孙老者和陈八卦以至孙取仁都想不出合乎情理的说辞。这是一个屈辱与痛苦的选择,用大儿媳去换四儿子,叫嫂嫂去赎小叔子,对十八娃而言,这无异于卖身求荣无异于认贼作父无异于助纣为虐……

            但是在饶的心里,这并不是多么难解的疙瘩。看着两个老男人吊着黑脸一夜夜对坐,看着自己的丈夫眉头挽个疙瘩出出进进没个好脸,就几次忍不住要插嘴上去。她把六寸碟里放凉了的蒸馍蘸蒜馏热一回又一回,她把升子里的水烟丝一次一次在牛皮烟包里装满,她往红铜茶壶里一遍又一遍地续水,看看陈八卦头上膨胀飞的帽苔子,看看老公公头上日见枯索细瘦的花白小辫儿,就试试探探地说:“福吉叔,大大,在您二老面前我是不晓得啥的娃,可按我的笨想,老四的事,我大嫂的事,其实是一回事,把我大嫂安置妥当了,老四的事也就搁下了。”陈八卦垂闭着的眼皮闪了一下,饶说话的气就稍稍足了一些,她继续说:“福吉叔,大大,我揣摩过我大嫂的心思,她的心思全在金虎身上,为了金虎,她火坑水牢都敢跳。谁都知道,这年岁里,在咱商县地界,老连长就是龙王,谁碍了他的手脚逆了他的心意,他就叫谁房响锅炸家破人亡。他这些年一直给咱使些小绊子却没和咱闹翻,一是大大在州川的威作,他纳粮派款得依靠大大,再就是依着大嫂这一层关系,隔山转坡地咱和他扯得上是亲戚,三就是福吉叔有恩于他,多少的面子他都不好扯破。可如今,他拘押咱老四,明里说是因为放了南天罩,可他心里打的是我大嫂的主意。按我女人家的想法,咱抗是抗不过去的,这一潭水也聚了多少年了,也该到放的时候了。可明搭火上地把我大嫂送上去,这于咱折身价,也于他老连长失体面,双方都显得茬子太硬。”

            崂峪庙(8)

            孙老者不吸水烟了,只拿昏黄的眼珠瞧着这个儿媳。饶就大着胆子继续说:“大大呀,福吉叔,按我笨想,眨眼就要过年了,是亲戚都要关照关照哩,扫七灰呀,做豆腐呀,盘锅镘墙呀,蒸馍熬肉呀,炸个油糕面花丸子呀,他那大家户肯定事情多人手少。咱也到他门上走一走,看他有啥活需要帮的,有啥年货还没备的,就算是跟他走亲戚,就算是给他看腊八。这样走扯着,合情又在理,他能把咱撵出去?”

            陈八卦晃着红铜茶壶,夹着发红的眼珠问:“走亲戚一说倒也合人情世道,可是谁去哩?叫你大大去?叫你的取仁校长去?”正说着,十八娃相跟着琴和忍来了,看着大大日夜熬煎,妯娌们也坐卧不安,听着饶在上房屋里八八九九地给大大说着,就忍不住跑上来,看老四这事咋得下场呀。

            见妯娌们围在自己身边,饶更壮了胆子。她说:“大大去不成,大大是大大哩。校长也不能去,校长是校长哩。他们一去人家就知道是奔老四来的,反倒把事情弄生硬了。”

            陈八卦眉眼一乐,双手捂了帽苔子,问:“那你说说,最合适的是谁去?”饶脖子一扬,说:“大大,最合适的是我去,我大嫂去!人一看,我就是做家务的手儿,大嫂呢,她抱着金虎给他拜了干爷,这是当堂子上众人眼鼻底下的事。再说,又有石瓮沟那边套着老亲戚,白说黑说都翻不了脸,我姊妹去给他看腊八帮年节,礼性上不拿银子不拿钱,就按他石瓮沟的老乡俗只拿十二个大花馍,说到底还是走亲戚。”

            陈八卦鼻子里哧地一笑说:“人家也不瓜不傻的,就看不出来你的目的是为了老四?”饶说:“老四的事我先挂口不提,只说是亲戚,我俩年节时上来帮人手的。”

            琴猛然大喊:“我也要去!是他老连长叫孙文谦把我办过来的,如今我男人出了事,我要去看看,我要叫他给我放人!”饶以抱怨的目光瞅了大嫂一眼,大嫂就说:“男人对于女人就是一层天,是我把实情给琴说了的,一个蛤蟆四两力,救老四须得大家合力才行。”话一到此,忍就朝前一站,倔倔地说:“我也要去!”

            陈八卦真正乐了,看她秃头窄脸的丑样儿,笑问:“你去?你能做啥?”忍拿上牙咬着下嘴唇,猛地说:“我去恶心恶心他!”

            饶伸手牵了牵忍不大合体的后衣襟,忍就不再说话。陈八卦对着孙老者说:“四个媳妇开进司令部,这就成了州城年节里的一景儿,社火也别耍了!”

            大嫂十八娃说:“饶说的都是平常理,咱行事顺着平常的理路走,走到天尽头都有咱说的。可我有个难处,就是金虎娃我一天也离不得。可我带个娃上去,这哪儿像个做活的?再说,万一人家不顺心了在娃身上使个坏,那我就哭都没眼泪了。可不带娃上去,我心不浑全不说,娃又丢给谁管呢?”

            孙老者终于说话了,喉咙里咳咳噜噜不利索:“这金虎啊,说啥都不能带走,我的金虎啊,是他妈的命根子,更是他爷的命根子。我白日背上黑来搂上,只要我活着,你就甭操娃的心。”

            经过一番合计,琴和忍留下侍候一家老小,饶和大嫂上城去给老连长看腊八。话一传进去,老连长人没出来,声出来了。他说这俩亲戚来得好,赶紧送到大院子给捆行李去。原来是大婆子正在搬家,满院子的衣物用品,整柜子的绫罗绸缎,粗脚大手的挎娃子胳膊短,不会装箱又没眼色,惹得大婆子发了好几回脾气。正着急间,却突然来了两个手脚利索的年轻女人,真正是雨中送伞。饶的嘴又甜又会说话,十八娃银盘大脸的眼头儿又活心又细,黄脸金牙的大婆子就笑了,骂短胳膊挎娃子说,一呀女人两只手顶你四呀男人八只手……

            老连长在西安甜水井买了一院子房,大婆子带一双儿女年前就要搬过去。长子于江山、长女于江瑶都到了上中学的年龄,甜水井那边的管家十月就粉刷了房子,置全了居家的一应厨器寝具,又请妥了英文的算术的家庭教师,一双儿女经突击补习之后开过年就插入贡院门的一所中学就读。大婆子年都不过就要搬到西安,完全是为了儿女的学业。待所有行囊收拾停当,大婆子穿过隔墙的月门来到司令部,她正儿八经地向老连长交钥匙。钥匙是炸弹柜上的。自老连长被冯大人编为独立师之后,人马扩大了,也有了专门的军库,炸弹手雷之类也无须自家老婆掌管,但那几十枚江湖反正时的旧炸弹就一直在老柜子里放着,钥匙也一直在她腰上拴着。如今要走了,这炸弹柜上的钥匙须亲手交给自家夫君,这是她十几年随军生活的责任,也是她掌管后院诸位妻小的权威。诸位妻妾一旦争风吃醋,她朝当院子一立,中指上的钥匙串儿当空一摇,立即诸声皆禁!

            老连长正在主持军事会议。说是毛老道二犯了,窝子又移到白虎岩洞上,上千号人马一律穿戴清朝衣帽,今儿轰轰轰上朝哩,明儿轰轰轰降旨哩,闹得州河两岸烟尘雾罩,民不聊生。老连长连日开会,商量会剿。这会儿大婆子戴着银镯子的手朝他一招,中指上的钥匙串儿丁当当一响,他就赶紧走了出来,郑重其事地接了,又一脸严肃地叮嘱沿路应注意的事项,说拾掇好了就趁早上路。

            老连长转身回到会议厅,旋即又出来,仰头看天;听见马铃丁当,就又移足大门口,目送十几驮骡子鱼贯而去。之后,嘱身边的短胳膊挎娃子去叫二婆子。仿佛二婆子早在月门后头等着,短胳膊挎娃子没走几步二婆子就腰身软软地迎了上来。老连长远远地就摇动着手中的钥匙串儿,待二婆子走到跟前,他又将钥匙串儿高高地提起来,二婆子双手作掬捧状伸出,他才肃穆着脸将钥匙串儿放入她的手心。又丁宁:“你朝大院子搬,仨儿搬到二院儿,粗细活路交乡下来的俩亲戚做。”

            崂峪庙(9)

            二婆子慎慎地将炸弹柜的钥匙串儿在裤带上拴了,转身去指挥各院子的妻妾依次晋升。这就忙坏了饶和十八娃,俩人扫了三院房子的七灰,又搬妥了二娘三娘的起居家当,还侍候了一群娃们的穿戴吃喝,最后才在三娘旧居的小院子安歇下来。这是短胳膊挎娃子传来的命令,老连长说了,二位大姐先就地住下,屋里三娘旧有的家具都是现成,你们自己先安置了床衾铺盖,司令部的会一完老连长就过来和大姐们说话。

            十八娃给饶说:“好妹子哩,我咋心里慌慌得坐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