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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书籍名:《山匪》    作者:孙见喜


                                    你说他来了会把咱咋呀?”饶说:“好姐哩,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想了,他老连长也是人嘛,从今儿一天看,他也没把咱当外人。”说中间门外头踢里啷当军靴响,短胳膊挎娃子的手电在窗纸上晃着白光,又传来声音说:“二位大姐,把屋里灯火拨亮!”

            老连长进得门来,连说“点蜡点蜡”,短胳膊就嚓啦嚓啦划着洋火,一时间,四根木蜡就高高低低地亮在屋子的这儿那儿;一时间,这间存留着旧女人气息的老房子里就光影晃动人影绰绰。十八娃坐在一处幽暗的角落,但她的银盘大脸双下巴却像月亮一样光明柔美。短胳膊挎娃子掩门而去,老连长脱着军大氅,连说:“咬死啦咬死啦!我脊背上爬了一万个虫子,快给我挠快给我挠!”一见面就是这言语、这举动,饶一时搞不明白,她用疑问的眼光瞟一下她大嫂。大嫂十八娃迟萎了一下,见老连长退着身子直朝自己撅尻子,就红着脸儿伸手捋袖子,又趔趔趄趄地从后衣襟伸胳膊进去。老连长嘴里一边吸溜着涎水,一边耸着肩说:“上边上边!左边左边!下、下!好!使劲使劲!”

            原来真是挠脊背。老年人皮肤粗糙爱发痒,没想老连长一痒起来就急死没活的。饶帮不上忙,就把老连长胡乱丢在炕上的军大氅轻轻拎起来,挂在“十不闲”上,又用糜子笤帚一下一下刷着大氅上的灰尘。稍顷,老连长舒服了,出一声长气,饶就赶紧侍候他披上军大氅。

            老连长这才正眼看饶,说:“你是老二家———孙校长的那个夫人吧?”饶浅浅一笑,说:“哎哟我也算得夫人?叫读书人说我顶多算个糟糠之妻。”老连长哈哈地咧嘴笑了,连说:“让我看看让我看看,你们陈八卦说你是个贵人,耳梢比眉梢高耳垂比鼻沿低,叫我看看叫我看看!”说着就要动手拉扯。饶把脸一迈,顺手捋起鬓发,偏脸朝灯下一蹴,说:“你看你看,耳大是人闷哩!”老连长就哈哈大笑,竖起大拇指说:“孙老者的福气到了!孙老者的福气到了!”说罢自个儿掌了灯,过来端端地照着十八娃的脸,看那鼻子,看那下巴,肃着脸儿说:“你没变,你没变哩,你就是双下巴的命啊!知道吗?双下巴就是重夫,重夫就是重福。”

            两个女人迷瞪着眼听不懂他的话,他却问:“咋不把金虎带来呢?我可是娃他干大呀,这可是在你孙家当堂子上磕的头啊,你可不能把这一门亲不当事呀!我还说过年了把娃接上来看社火哩!你看你这孙家人咋就不走理嘛!”

            饶一听这话,就双手合个十,本想说我们妯娌心里你一直都是娃他干爷哩,但这话显然不合老连长的心性。她明白老连长干愿自降一辈,是想和大嫂的辈分扯平,便眼睛一眯舌头一转说:“你既是娃的干大哩,也就是我的老哥哩,这称呼该没错吧?你看眨眼就过年了,金虎他爷叫我俩上来,一来给你拜个腊八,二来帮你拾掇拾掇家务。你这家是蛇大窟窿粗,年节下是事多用人多,你看我姊妹来得多巧,正赶上大娘搬家上省,这不,我姊妹的粗胳膊大手就派上了用场!”

            老连长又是一声笑,摇头摆手说:“还是把金虎带上来好。”饶趁势给大嫂一个眼色,十八娃就说:“不是我不把金虎带上来,实在是他爷舍不得叫走。这一向他爷心里熬煎,老四的事没个影儿,一家人的年都不知道咋过呀!”饶接口说:“我就想说把金虎带上来,他干、干大肯定也想娃哩!再说娃长在乡下,大了也难免粗野,城里到底条件好,你这大院子里就聘着先生,娃上来了早认字早出息。再说,你这家大业大,伙房上、杂侍上也少不得雇人,我大嫂上来了总也是你个帮衬。”

            老连长迷醉着眼,嘴里乐乐地呵呵着,就双手搂了膝盖,头颈点着,身子晃着。饶又试试探探着说:“老哥你看啊,咱这老四啊,虽说哥你承携着当了营长,可毕竟还是个娃呀!要说也二十好几了,媳妇也是你从寺耳给办过来的,可事理上他知道啥呀?这一回捅下这个烂子,法办他也是应该。可就可怜了我家孙老者,他整天给人说事合辙哩,完税催粮哩,他这一倒头,你这一股子亲戚也就完了。”

            说着说着两个女人就哭了起来,伤心凄凄的,闹得老连长也长吁短叹。风从窗棂刮进来,四只木腊的灯焰一齐挣扎摇曳,蜡泪流了一摊。老连长双手一拍,立起身子,军大氅垂到脚面,烛光下,他的灯影子像一座大山,忽而倒在南墙忽而倒在北墙。他在屋里徘徊了几个来回,突然大声说:“不管咋说,红崖寺的仗是打赢了,把地盘给咱收回来了,把南天罩给撵走了,把我一块心病给除掉了,我不管是谁举的检,这功绩还是主要的!至于说拿了人家多少银子,这是良心事,拿了战利品没及时上缴这在战场上也不算稀奇事,冯大人的地方国民政府也不缺这几个钱,不过把钱一缴我这一关就好说话了。二位也算女中贤良,你们说我的话可在理?”

            崂峪庙(10)

            饶是腊月十三回来的。饶回来给高等小学带来十七担木炭,老连长没忘记他的承诺。孙家的二千银元是腊月十四送上去的,老四孙文谦在腊月十八的傍黑回到家里。十八娃留在老连长的于家大院子给二娘三娘当下手,老连长说了:“要在这院子里混出名堂,得先摸透二娘三娘的脾气。”

            放老四回来之前,老连长专门召见他这位孙营长,他说:“你是我的爱将,红崖寺的事你给我办得不圆满,我关了你几天,叫你好好想一想。你是给我干事哩,我是给冯大人干事哩,咱是蚂蚁上树哩,一个跟着一个,章法上都是有套套的。这一次我放你回去,你可以带上两个护兵,枪是两长一短,年节到了,护身也护家。你记着啊,一者回去养养伤,好好思量思量;二者照顾照顾你家孙老者,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你回去好好尽尽孝道;三者随时听从召唤,我还是要用你的。”

            可是,老四孙文谦回家没两天,一场硬仗就在他眼皮底下展开了。

            腊月二十三的晚上,孙老者把安在锅灶上头的灶爷灶婆水印木刻像请下来,又把两边贴了一年的对联揭下来,在当院安了香案,一炉香烧起三刀表焚化,就点着灶爷灶婆像和对联,高高倒着手把一团火送到空中,口里念念着“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一家大小就一齐叩头作揖,隆重欢送灶爷灶婆上天宫参加年终总结会。孙老者说了,今后每年送灶爷就不要去十字路口了,人挤杂踏的,灶爷也泼烦。在院子里送了灶爷之后,一家人回来喝扁食汤吃砣砣馍,尽兴而散。这中间,金虎是一个重要人物,他不是在那个肩上爬,就是往这个怀里钻。她妈进城之后,他爷就把他背到上房,可他挣死挣活不上爷的炕。没办法,琴和忍就夜夜守着他,他笑俩人陪着笑,他哭俩人陪着哭,熬到饶回来,饶就搂着他钻到老被窝唱曲曲儿、逗笑笑儿,不几天,俩人就粘到一块儿比亲母子还亲。

            看着家人各自散去,校长孙取仁和营长孙文谦不约而同地拢到父亲的炕上。一个冬天里,海鱼儿每天早晚都朝孙老者的炕洞里塞一老笼麦秸,房后头的烟囱就日夜冒烟,暖和的老炕上留着儿子们温馨的记忆。父子三人不再说老连长,不再说南北二山的土匪,他们说染坊上的生意,说后坡上的大麦扁豆,说高等小学的先生和学生,说学校放了年假又留下十七个大龄学生习武护校。当营长的就说:“二哥,你的护校生要按警卫队来训练,要做到人不离枪,枪不离人,有事了一声哨响就能放枪克敌。可有一条你要千万注意,持枪者必须可靠!如今这年岁,良民转眼就成逛山,何况这十七人毕竟还都是娃,谁一使黑拐就转了枪头子都不好说。”校长说:“这十七个学生都是和他家大人说好的,假期护校给他们家里也发了钱,不是白用娃的劳力。”当营长的老四又说:“你光在山墙上开枪眼还不行,依我看,院墙四角还要修眺楼,楼上要储备一定的弹药———”正说着,校工来报:校墙上发现一个盗洞!

            孙校长摸黑返校。现场查验,墙上的盗洞是新凿的,只凿到碗口大。两个护校生说,听见墙上有异响,他们就奔出去,凿墙的人撒腿就跑,他们追到沙堰背后,把那人扑倒,拎起来一看,你猜是谁?竟是狗欠欠!他们就要将她拉回来问究竟,不料沙堰上的荆梢丛中有人朝他们打枪,狗欠欠趁机逃脱。他们不知道沙堰上埋伏了多少人,就赶紧撤回学校。孙校长一听狗欠欠,愣怔一下就说:“把她妈腊娥叫来,要快!”狗欠欠失踪这么长时间,她妈一提起就哭哭泣泣,这下该明白了,原来是跟那些人搞到了一起!怕就怕这,果然是这!

            腊娥刚到高小,沙堰上的枪就再次响起。成排子的火力朝高小射击,东山头上有月,但薄云下是一片朦胧,黑夜里的枪火是一排红线。高小的护校队从山墙的枪眼里朝外还击,孙校长派了小个子的高二石贴田埂溜到村里去给老四报信。高二石参加护校队不够年龄,但他爱跟护校队的大同学玩枪,晚上就挤在护校队的大炕上图暖和。高二石刚从茅房翻墙出去,东院墙那里就轰隆一声巨响,火光冲起,墙被炸开三尺长一个豁口,就有人嘶声高叫:“山墙上的人不要打枪,我们只取孙校长的人头!”

            护校队的人愤怒了,山墙上的火力更猛烈地射向校墙的豁口。突然,院里咚咚两声,仿佛石头砸地,从墙缝望去,见两个黑疙瘩在地上滚动,片刻间,火光一闪,一股烟冒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