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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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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书籍名:《山匪》    作者:孙见喜


                                    后清人马总队长薛长有急令各队收拾家伙杀人祭旗。首开杀祭的是陈金玉的一大队,他带领百人前锋队,将洞底村三十八户道众共一百零七名信徒集中于崂峪庙前的大场子,叫每人头裹一条黄巾,又将成捆子的大刀长矛分发,一边喊叫人手不空,一边就将成排子的冲天炮放响。所谓的冲天炮其实是纸做的二踢脚大雷鞭,嘎巴一声冲上高空炸响,七彩的炮皮纸屑纷纷落下颇为壮观。说中间就有十二位被反绑手臂的男女,被押到场子中间,每人面前蹲着一尊冲天炮,十二尊冲天炮用一根导火索连接。时候一到,香案焚起,祭酒浇过,长杆高挑的二十四面四色旗双双交叉,分架于十二人的头顶。突然间,十二枚冲天炮同时炸响,十二颗人头同时落地,喷起的人血立时就染红了二十四面旗,滴血的旗帜在晴空下飘扬,万岁万岁的欢呼声响彻云天……

            孙营长却没把毛老道放在眼里。得了军令,他派了麻春芳率他的一连人马,汇同东秦岭警察所的七八杆烂枪去把活做了。麻子巡管是向导,座下的骡子折了腿,一瘸一拐地在前面带路。一行人吆啊喝啊地开到白虎岩下。河滩里却空无一人,崖壁上的十几个洞窟也只有野雀起起落落,洞口垂下的十几幅黄幔随风飘扬,洞口旁的栈道上吊桥直立,滑梯抽去,陡直的石壁上空余一行椽眼。麻子巡管朝洞口开了两枪,几块岩屑掉下来,惊起几只鸟雀,其余杳无声息。几位农人在滩地里干活,喊来问话,说是毛老道的人撤到崂峪庙去了……

            于是就向崂峪庙开进。刚翻过杨塬岭,就见岭下的滩地上涌过来一股子人流,打着四色旗,举着刀矛棍棒,汹汹涌涌,喊喊叫叫,麻春芳的人就胡乱放枪。枪一响,瘸腿骡子先就吓得坐下了。麻春芳也奇怪,百十杆枪朝下打,怎么不见中弹的?难道毛老道是真的刀枪不入?正想着定眼一看,那一股子人竟排了队形,直端着刀矛齐茬茬朝前走,走在最前排的竟是清一色的妇女!她们一边齐步走,一边同声高喊:“赶!赶!赶!”正在麻春芳琢磨不透的时候,从杨塬岭岭头子上的槐树林里,蜂拥着冲出一股头裹黄巾的人,他们手持快枪,密集射击。麻子巡管喊一声:“中埋伏了!”牵骡子就跑。麻春芳叫一声:“撤!”就率先滚下台田,这时岭头子上漫山遍野都是举着冷兵器的人,他们一边喊一边扑下来,先头的已和后撤的绞在了一起,白刃格斗,血肉横飞……

            这一仗麻春芳折了十六个人。当他跪在孙营长面前时,孙营长正举着一盘子蜂糖帮助大大孙老者喂葫芦豹。指头蛋大的黑头蜂乌压压挤了一盘子,起起落落,嗡嗡嘤嘤,麻春芳的头杵在地上没敢抬起来。

            知道了杨塬岭一仗失败的全过程,孙营长似也相信了“刀枪不入”的神话,就带了麻春芳连响子赶回县城。老连长正在后院里教十八娃舞剑,听了汇报,反问:“难道要我亲自出马吗?”麻春芳分辩一句:“毛老道刀枪不入是真的啊!”老连长仰天大笑,笑着笑着就朝麻春芳的胳膊上开了一枪,一股生血喷出来,老连长的笑声还在继续。孙营长架起麻春芳就走,后边传来老连长的骂声:“妈的个屁,谁说人身不是肉长的?”

            崂峪庙(13)

            回到营部,安顿了麻春芳,孙营长又召来另外两个连长王双考和李念劳,认真研究这一仗怎么打。王双考说他得到一个情报:三月二十八崂峪庙唱大戏、放舍饭,凡看了大戏吃了舍饭的就算集体入道,这一天皇上何根庆要发布号令召告天下……

            孙营长将剿灭毛老道的时日就定在这一天。他们商定了分兵三路的线路和部署,商定了暗探混入道众取得谍报的传递办法,比如用大拇指抠鼻子是说“皇上”到场五指挠头是说有五个大队的管带在场,等等。就在他们策划这场战事的时候,又得到情报:白脸娃娃知道孙营受挫,就向老连长请命出剿,为了抢得头功,白脸娃娃连夜拉着人马直奔白虎岩而去,此时已是三月二十七日凌晨子时了。

            崂峪庙依山而建,有前中后三院殿堂。后院有一方浸水池几块大石头两孔石窑窟,前院中院有大殿二殿,里边分别供奉着关公、娘娘、虫腊、药王、雷神、帝君等民间诸神,两边的厢房一边住云游道人,一边为本庙道士居室。庙门前是广场,广场上有斗子旗杆照壁麒麟等一应瑞物,广场端头是戏楼。三月二十八的大清早,就有州河两岸南北二山五十六村的信众和农民陆续朝崂峪庙集结。特别是种烟的农民,立过香的和没立过香的,开春以来心里都积着一股子怨气。县长胡传路下了铲除鸦片烟的法令,里所的巡管、县上的警察、集镇上的驻兵,虎狼一般进村入户,驱赶农民铲烟,眼见着葱绿一片的烟田里霎时间黄土朝天,缴税呀还债呀盖房娶媳妇呀,一切的指望全化了泡影,胆大的烟民就有了反抗的言行。当年是勒民种烟,现今是逼民铲烟,反抗就挨打,当农民不如死了的好!也真个是好,毛老道来了开口就应承:后清朝一开国就准种鸦片!所以,四山八岔五十六村的烟民,对崂峪庙过会自然有着向心力。但对一般的长工闲人贫雇农而言,跟上婆娘女子娃一流带串地去逛庙会,烧香呀,看戏呀,看毛老道念经诵咒把式操练呀,是难得图个热闹。再说了,九九八十一,穷汉娃子朝墙立,冷是不冷了,只害肚子饥,赶一趟崂峪庙的会,有舍饭吃混个肚子圆也是荒春上的幸事。所以这一天,袖着手聚在场子上的穷人可怜人特别多,满眼都是破棉袄上露着一团一片的棉絮絮烂套子。

            说话间戏就开了,是正宗的汉调二黄《烈火扬州》,班子是专门从洛南县请来的“同顺社”,箱主屈香南、班头黄亮子都是关中东府和秦岭以南州河流域演艺界的风云人物。可是,《烈火扬州》只演了一折便骤然而止,因为毛老道的立香仪式开始了。四个挥舞着流星锤的把式从场子中间朝外驱赶人群,人们哄哄着退到四边。场子打开,一排头裹黄巾长发后披腰勒麻绳裸腿赤脚的十三力士,舞着大刀片子进了场,四面看客纷纷抱着头朝后倒,一时间人挤人人踏人婆娘女子乱叫唤。混乱中,孙营的探子互相摇头摆手,传出来的信息是皇上没来,管带来了三位。打还是不打?孙营长一时难作决断。打,皇上、丞相、元帅等一杆子后清朝臣漏网;不打,又失了铲除这一股子邪气的好时机,且白脸娃娃那边是明着要抢功夺利的。

            这股政教合一的武装组织,政是后清朝,教是毛老道,而今日这庙会是毛老道的道场,不收拾这个道场,裹进去的百姓会越来越多。看孙营长一时犹豫,王双考李念劳就同声说:“不难场啦,下硬茬!”

            孙营长就下了命令:“打!”

            按原定部署,崂峪沟垴及沟东沟西各有一连的兵力,戏楼后一条路通向州河,是留的口子。孙营长一个“打”字出口,沟垴的枪就响成一片,一沟两岸的火力就齐向戏楼下射击。场边的人乱成一锅粥,看热闹的百姓纷纷中弹倒地,婆娘女子娃哭声连天。然而,场子中间的道徒却格外镇定,上百人跪成一个方阵,个个把大刀片子顶在头上,阳光下白晃晃一片,竟没有一个被打倒的。枪声急如爆豆,场上道徒在香火烟雾中跪诵咒令,法头坛主竟在铺地的四色旗上屠了一头活畜,血光彩云一般罩了半边天空。

            枪声渐稀。毛老道刀枪不入的神话传布甚广,有的兵士动摇了,端枪的手在发抖。他们被布置在沟堰后边的三道坡塄上,一个的枪打不响了,另一个的子弹也卡了壳。孙营长看着他的士兵,鼻出粗气,两眼发红!王双考见状,端起老机枪呱呱呱就是一梭子,头道塄上的士兵,后背上血一冒立时歪倒。头道塄上的士兵被正法,二道塄上就排枪爆响,突然间有兵士欢呼起来:“倒了!倒了!”

            那位坛主倒在四色旗上,倒在一头死牛的身边。刀枪不入的神话被打破了,前沿的士兵就一跃而起,朝下冲锋。然而,大殿的楼窗上,院墙的前角上,一齐射出密集的枪弹。毛老道的火器队开始反击了,孙营被压制在坡塄上不敢抬头,不少人挂了彩。

            着急处总有出急处,布置在沟垴上的人马扑下来了。他们本在制高点上,因为是背向,子弹全打在大殿二殿的后脊檐,所以发自高处的火力,压制不住毛老道设在殿楼前窗和前院墙上的火器。他们就只留少数人继续从沟垴打枪,大部人马顺沟而下切着东西庙墙潜伏。紧在跟前的坡地里就有麦草谷草苇子蕃麦秆,他们把这些东西传下来摞在庙墙下。风势一转,他们就点着这些易燃物,霎时间大火熊熊引燃厢房后檐,同时成捆的苇子和蕃麦秆被丢进后院、中院,丢进大殿二殿的回廊。一时间,风起云涌,厢房燃烧起来,二殿的廊庑也冒出黑烟。

            崂峪庙(14)

            突然间,庙里人群发出整齐的狂叫,狂叫唤来了狂风,狂风裹着黑烟直压沟堰后的三道塄!更为严重的是,随黑烟飘来一层层的刀子,横扫的、旋转的、飘摇的,一层层地打在人身上、脸上;更为恐怖的是,随风飘落的五色线头缠在人头上脚上,扯掉一把又落下一层。这些刀子打在人身上脸上,虽不怎么疼痛,却骤然在阵地上造成一种恐惧,因为下州川早就有毛老道会放飞刀、放毒蛇的传言。李念劳从地上抓起一把飞刀,双手又撕又扯片刻成了纸屑;王双考的脚下,麻鞋底子踩着那些五色线头又搓又跺,三两下就成了土末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