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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书籍名:《山匪》    作者:孙见喜


                                    有人就说:“是两个土炸弹!两个土炸弹!”人们就赶紧蹴了身子捂耳朵,却没有传来爆炸声,有人就喊:“捻子灭了,是臭弹!举枪,朝院墙豁口打!”

            山墙上的火舌就再次喷了出来。这时,村里的锣声响成一片,村里的狗咬声响成一片,村里的人吼叫着扛着锄头镢把奔了出来!孙老者拄着他那苍老的水火棍在前头拦住人流,喘喘地喊:“人家有枪!人家有枪!”

            孙营长领了他的两个随身护兵,随着高二石贴田埂向高小迂回,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高小旁边的一堆坟丛。淡薄的月光从云缝里洒下来,十几个歹徒爬在沙堰上,一人一杆长枪地开火,一个挥舞短枪的人撅着尻子呐喊。高二石说:“叔,拿手枪的是固士珍!”孙营长从护兵手里拿过一杆长枪,单腿跪地举枪瞄准,朝那高撅着的尻子开了一枪……

            崂峪庙(11)

            固士珍尻子上的枪伤化了脓,一挤一碗血水。请了民间郎中来看,说是没有北瓜瓤子,没有新鲜艾叶,单靠野贯菜的干株研面外敷,拔脓力度不够,主要是伤得不在季节,要是过了清明,艾芽子一上来就啥都好办了。民间郎中话没说完,就被固士珍的一个弟兄踢翻在地,另一个抡起枪把子就打。固士珍扬起拐杖拦住,说给俩麻钱叫走,手艺有高低活路有大小不要为难人。后来,雇了兜子花银元从县城抬来名医仵老广,十八副“透脓散”才真正使他的枪伤回了头。仵老广被抬到天竺山一个小荒村的时候,奇怪这病人怎么用帐子裹了全身,只露半个红肿溃烂的尻蛋子在外头,询问病因,侍候的人说在山上叫树茬戳了,再问就啥都不说。仵老广挤了脓血,病人尻蛋子上塌了碗大个坑,他就留了药面子嘱其黄酒调敷,又开了黄芪穿山甲川芎当归皂角刺要其煎服,说是一则扶正祛邪,二则托毒排脓,这样治疗不出半月,即可扶杖下地。从来到走,仵老广没看见病人的真面目,兜子抬他下山,他得到的报酬比平时出诊多了几倍,但他纳闷,这病人怎么看都不像富裕人家……

            年关的五天中,固士珍没有沾染大肉荤腥,老老实实地喝着苦汤汤,一天两大碗,很有些卧薪尝胆的意味。过了正月十五,他就能拄着拐杖走路了。也是从这天起,他手中的拐杖也成了指挥棒,苦心训练着他的队伍。虽然他还撅着尻子,虽然他训起话来还喘气出汗,可他扳机一扣,枪声仍然震得天竺山掉石碴子。他要报仇,要提孙校长的人头……

            他派人联络唐靖儿,唐靖儿正在漫川关开仓放粮,行走背着母亲的牌位。唐靖儿打下了一个富户,荒春上的农民们正怯着天长肚子饥,他就把富户的囤粮分给大家,人们见他又是孝子,就纷纷把子弟送到他的队上。一时间,唐靖儿的人马壮大起来,他就用两哨码子的银元从西安早慈巷讲武堂请来教官陈月天,陈就按他在四川讲武堂学到的理论,按部就班地训练起唐靖儿的人马。

            按陈月天的设计,唐靖儿的兵力规模先按一个师的编制打底子,名号就叫“东秦岭保民军”。以唐靖儿为司令,延揽人才,培植军官,五年内势力向南扩展至湖北郧阳郧西老河口,向东占据豫西的西峡淅川荆紫关。这一片地域正是乱世里的三不管,唐靖儿正可在鄂豫陕的边界地带一脚踏三省。固士珍的联络副官见到唐靖儿请来的教官,看了人家的操练,见识了“保民军”的民气,呈上银元就没敢说“联合”的事,只是说拜识拜识交个朋友。至于固士珍,唐靖儿说知道有这么个人,不过是逛山土匪者流,真正要干大事情,还是要跟随了大气魄的英雄之人,唯此才能救民水火,兼报家国……

            这一年,是冯玉祥主政陕西的头一年,他还戴着老一军的蓝毡帽,亲自拎了笤帚扫大街,亲自买了地皮办“民乐园”移风易俗。他发布四项政令到各州县:一是剿匪二是铲烟三是办学四是放脚,前三项是政府行为,后一项则要民众自我实行,为此不少县乡成立“天足会”,以帮助旧式家庭解放妇女。

            为了实行这四项政令,冯玉祥向不少府县委任了官员。他给商县派来了县长胡传路,老连长派了十三架兜子接到四十里外的麻街川。胡县长在老连长为他置办的接风宴上说:“冯大人是大人,不是以往的军阀,他派我来执行政令是要造福一方民众的,我来不是空手而来的,我是带着冯大人的实货的!”

            这话不假,他当场向老连长移交了一批军需物资和款项,照章办事的态度让人肃然起敬。接着,他以严厉的口吻说:“冯大人政令的第一条是剿匪,匪不剿民不宁,民不宁政不稳,政不稳国必乱!”他点到的几股土匪,一是唐靖儿二是固士珍三是毛老道。他对东秦岭这一片地域的政情民情了然于胸,说起话来有理有据,措辞强硬。

            老连长司令部里的灯就夜夜不熄,他和他的四大金刚们研究出了一个剿匪的方案,要先打一个漂亮仗给胡县长看看。他们决定先收拾毛老道,这个会道组织离县城近,有较固定的窝子,人虽多却没有多少火力……

            这一仗交给了孙文谦。这是“孙营”恢复建制后的第一仗。老连长说了,孙营长你把这一件活给我做成了,我就正式给你成立“孙团”呀!

            一股腥血直冲天际,一只羊倒在沙滩上,洁白的皮毛在艳阳下十分刺眼。牛耳尖刀的刀刃朝下滴血,血水染红了河水。“万岁万岁”的欢呼声震天动地。旗牌伞扇一字儿排开,锣鼓轰响,喇叭声嚣。后清皇上何根庆正在杀羊登基,地点在会峪沟口白虎岩下的河滩上。河滩上用木板搭了天坛,用松柏枝搭了牌楼。牌楼前门旗一对,门旗两边对称排列着铁炮一对、长号一对、大锣一对、战鼓八面。炮声四响之后,金鼓齐鸣,号声震天,从牌楼里走出两列皇家仪仗队,开道三尖旗、龙凤旗、虎豹旗、风云旗、雷雨旗、七星旗、八卦旗,各色旗帜哗啦啦舞黄了半边天。旗后是宫廷卫队,金瓜、钺斧、长矛、朝天镫、大刀片、火药筒、老杆枪……

            何根庆身着龙袍,在一群宫娥彩女的簇拥下登上天坛,煞有介事地祭了天,然后着皇冠龙袍玉带,坐上龙椅。

            他这身行头是仿照汉二黄的戏服缝制的。

            他的皇宫设在几十丈高的白虎岩上。白虎岩上有几十个洞穴,这些洞穴有暗道勾连上下相通,作为朝殿的主洞可摆三十六张方桌,每逢三六九日吉时,何根庆在此驾临宝座,接受朝拜。人们上下洞穴必须经过吊桥滑梯栈道,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洞中储存着各地道友进献的饮食日用,酒池肉林银元美女应有尽有。山阳县老财东韩福寅进献了祖上积聚的全部钱财,何根庆就封韩的女儿为正宫娘娘。更有下州川六里十八乡的一些里长甲脚、乡佬士绅和各色村社人物,向何根庆暗中投拜接受封赏,一时间人们仿佛觉得真要改朝换代了,民国要变成后清朝了。乱世盼治世,在一般山民心里,有皇上朝庭封下了巡抚县令父母官,总比没了王法的军阀逛山土匪们整日打打杀杀的好。

            崂峪庙(12)

            一群黄袍道人在坛下跪拜,木鱼响起,钟磬齐鸣,在一片嗡嗡隆隆的经咒声中,香烟表灰随风飘扬。

            长袍马褂的奉玺御史高声宣旨:“开国元帅,陈升!丞相,李存善!军师,陈大福!人马总队长,薛长有!人马一大队管带,资峪沟坛主陈金玉!人马二大队管带,小韩峪坛主孙浩祥!人马三大队管带,洛南黑石河坛主林祥明!人马四大队管带,山阳县中村田成林!人马五大队管带商南县索玉河……”

            各位朝官应声而出,在坛下三叩九拜,跪成一片。然后,六部总督宣读了改朝纲领,朗诵了讨逆檄文。接着是和尚出身的军师陈大福登坛布道,他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锐声吟唱:“满清坠毁,民国气尽,后清当立,天下大变!黄风劲吹七七四十九天,黑雨暴下九九八十一夜,天上下油,地上起火,磨盘横飞,碌碡上天,黄龙抓人,河水倒流,空中布满飞刀,地上游走毒蛇。入了毛老道,刀枪不入,逢凶化吉;不随后清朝,大劫难逃,浑身出恶疮……”

            最后是鸣炮阅兵,身穿杏黄衣、手执刀枪剑的后清官军列队走过河滩,依次五个大队,各队皆由龙旗引导,旗襟上书写“玄德后清元年”,旗心双龙环抱太极八卦图;紧随其后的黄红蓝绿四杆旗上依次写着:“古今治后来,一祖纳三元;三元后清兴,一祖收万国。”四色旗后是一根三丈长竹竿挑着的流苏大纛旗,旗上双排竖写十个大字:“直取西安省!秋后坐故宫!”

            何根庆登基之后,上下州川流言一天三变。打儿窝的集上有人专给小孩后脖子上抹红,说抹了红可避飞刀;有穿黄马褂的挨户宣传:“你莫看世事变成啥啦?还不快去立香,过几天门扇大的告示一出来,想入道都不要了!”有人教儿童传唱拍手歌:“入了道,是神的娃;过了二十八,没你的座位没你的花;想也想死他,悔也悔死他!”还有传言说各队管带都要在几日几时杀人祭旗,一些十字路口的大树上石头上也出现了黑纸白字的传单:“要反三月二十八日反,不反还得一千五百年!”于是,上下州川的各处集市上,人们纷纷卖耕牛卖农具卖粮食,只要一搭口,便能成交,价贱得使人不敢相信。更有山阳县杨村有人为投奔毛老道,竟杀了行动不便的父母……

            老连长要征剿毛老道的消息很快在州川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