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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书籍名:《山匪》    作者:孙见喜


                                    她甚至产生了不愿再回古楼峪的想法,为此她受到王修竹的批评,她说我要回去就要搞农会,张子刚也要她回去先埋在固士珍这支队伍里,万勿莽撞行事。可这狗欠欠哪里是卧得下的角色,固士珍心目中的压寨夫人竟满口的政治名词儿,甚至公开给被拉票的乡民解捆松绑,这就惹恼了号称司令的固士珍,二人翻了脸一个比一个凶火。自知再待下去会凶多吉少的狗欠欠,就私携两把手枪月夜出逃,可她哪里逃得出固司令的手心。固司令早派人监视着她,把她抓了回来。山寨大厅里,抢来的小姐太太的花花衣服摆了一案子,鸡鸭鱼肉的大菜摆了一桌子,固士珍说咱们同学一场共事一场,今儿好衣服尽你穿,好肉食尽你吃,完了就送你走,女大不中留,留下结冤仇,我想好了,送你下山嫁人是正经主意。这狗欠欠也是海怀之人,你叫我穿我就穿,你叫我吃我就吃,穿美吃饱了随你的便。

            州河滩(9)

            固士珍派了两个十三岁的娃送她下山。她在前头走,两个娃各背了一杆长枪跟着她,转过尖嘴岩,俩娃同时朝她开了枪。狗欠欠只觉肩膀上一麻,就顺着草甸子滚下山去。娃毕竟太小,没有杀人经验,枪子儿只串在她的肩膀上。

            一个孤独的樵夫砍了一担子柴,肚子空得咕咕叫,心想没老婆的苦汉实在难过,砍了柴回去还得自己拉风箱做饭,就愁得腰都拾不起来。正在这时,一个东西滚到他的脚下,拿砍刀勾住一看,竟是一个女人!他朝山上瞅,山上滚过轰轰的回声,未见虎豹追赶,也没有土匪抢人,他就活活地把女人端起来。女人昏迷了,他摇她,又掐她的人中,她依旧死着。着急了的汉子从自己裆里掏出一掬骚尿,捏住嘴皮子淋淋地灌了进去。她有了出气声,他把她背回自己屋里。

            她醒了。吃了他做的饭,看清了这是一个单身人的家,就说你把我的伤管好了我就嫁给你。老樵夫不敢相信她的话,却一心注定地养活了她,直到她完全恢复健康。她知道古楼峪的固士珍逃走了,就串联几个山民劫富济贫,又张扬着办农会呀,分田地呀,闹轰轰地十八盘的山梁都在动弹。这事就震动了老连长,他怀疑有人在古楼峪闹红,就派了麻春芳带人上去一条沟一条沟地查,非要捉住女共匪不可。当地人给麻春芳管了吃喝,才给他说那是个女疯子哪里是什么女共匪!老樵夫自知这女人不是养得住的鸽子,就烙了一布袋干粮送她上路,叫她到远处闹事去。

            狗欠欠没有到远处去,她又潜回了商县城,藏在中背街小学校长王修竹处。王修竹告诉她现在老连长又投靠了冯玉祥,他的“清党”搞得人人自危,县城中小学里已经拉了几遍网,凡名字中带“红”字的都叫去一一审查。王修竹特别叮嘱狗欠欠要言语慎重,更不要随便走动。狗欠欠还算听进了王修竹的劝诫,终日关门学习,凭着在小学认的那些字,她半懂不懂地读着《共产主义ABC》、《共进》、《蓝田县农会经验汇集》等书报刊,虽然念得结结巴巴却如饥似渴激动万分。她甚至越读越觉胸中热血沸腾,按捺不住,就趁着上茶炉房打水的机会,向茶炉工小牛郎了解外边动向,讨论革命的美丽前景。一来二往,俩人有了共同的见解,就对停止“读书会”活动有了意见,就认为是王修竹的懦弱导致了革命低潮。小牛郎笑言那次胡县长带队游行,正是他在混乱之中抽了胡县长一闷棍。那一棍啊,才是真真实实的一个革命!

            在这烟尘雾罩的茶炉房里,狗欠欠发现了小牛郎和十八娃的秘密。狗欠欠本和十八娃是同村人,但她不知道十八娃的苦情,更不知道小牛郎还和十八娃有着山高海深的阶级感情。为了救十八娃出苦海,也为了他俩人的阶级感情,狗欠欠给小牛郎策划了一个大胆行动———暗杀老连长!为此,小牛郎叫来了“读书会”几位敢于冒险的青年,狗欠欠就策划他们如何接应和出逃,这使几位激进分子一时处在“做大活”的兴奋之中……

            就在这项革命行动即将付诸实施的时候,张子刚来到商县城。他得知“读书会”的“同志们”目前都还安好,就指示王修竹要“同志们”停止一切活动继续隐蔽保存力量。但当他得知狗欠欠和小牛郎的冒险计划后,果断地制止了这一行动。为此,狗欠欠和张子刚发生了激烈冲突,最后俩人互相朝对方乱摔政治帽子,之后狗欠欠愤而离去,扬言要到西安太阳庙门十八号去反映张子刚的右倾主义。王修竹挽留不住劝说不成,就告诉张子刚工作方式要柔软一些不要激化矛盾。张子刚说非常时期就要特别讲究组织纪律,太阳庙门十八号也不是谁都可以敲开的。况且“清党”之后,中共陕西省委早已迁往别处,连他自己也找不到组织,狗欠欠到处瞎碰只能使自己处在危险之中。更何况,八百里秦川连续三年大旱,树皮草根都叫人吃光了,她这个时候出山进西安省不是自投罗网也得饿死……

            狗欠欠出走后,张子刚王修竹分别通知“同志们”,要求取消一切活动,说当前的革命就是隐蔽。可是,千隐蔽万隐蔽消息还是走露了。老连长的两个参议分别得到情报,矮胖子获得的消息是有人要在县城搞暴动,土包子得到的报告是古楼峪的女共匪进城了,汇总到老连长那里,就形成一道恐怖的命令:格杀勿论!

            门扇大的告示分别贴在四座城门口!告示称:提来女共匪人头者,奖赏大洋一千!于是,满城人都惶惶不安,所有街口路岔都有持枪兵士盘查路人,稍不顺眼就拳打脚踢绳捆索绑,一时间冤打误抓了不少百姓。

            十八娃操心她的小牛郎,她青梅竹马的拾柴哥哥。坡座子上的青松林,石瓮沟的紫竹园,他领着她采摘野草莓,捡拾毛栗子。春天的花,秋天的果,瞎子外婆的酸菜豆腐里汇入俩人的心香,花鼓锣鼓的美丽歌声里溢出无猜的欢笑。小牛郎给外婆拾的柴永远烧不完,冬里的蒿子春天的梢子,夏天的劈柴秋天的栲叶。那一台泥灶老风箱,春夏烧火不烘脸,秋冬做饭暖手脚。温热的炉膛灰烬里,总能刨出来烤熟的洋芋和红薯。那时候,她总是双手捧了递给手脚勤快的小牛郎哥哥……可是如今,她虽重逢了她的小哥哥,也在茶炉旁的柴棚里重温了野草莓和毛栗子的甜蜜,可这毕竟不是她的青松林和紫竹园,何况“清党”的风声正紧,县城里人多眼杂,她实在害怕有谁看破了她的秘密。所以,她送娃上学或是放学接娃,路过茶炉房只朝里边挤个眼儿就急急走掉。受了张子刚的批评和王修竹的劝诫,小牛郎也一时收敛了政治言行,却难耐一颗燥热的心。黑天长夜里,小牛郎仰天长叹:十八娃啊,心心相贴的日子何时才是盼头?小牛郎对这个世道是恨透了,穷苦人翻身闹革命的轰轰烈烈,青年人自由恋爱的社会理想,不受剥削压迫的平安劳动,对他来说就是革命的最高理想,也是他有限地参加“读书会”学习后获得的阶级觉悟。十八娃曾给小牛郎说过,她的金虎六岁了,她也想把娃接到城里来读书认字,给老连长提说过几次,但一提他就心烦,有时还骂几句粗话,全然没有了当初认“干爷”、“干大”时的贤良和温和。小牛郎说,啥时候了我去把娃给你背上来,白天了我带上他烧茶炉,黑夜里我俩一同念书认字。十八娃说,这万万使不得,金虎是我的心肝,更是他爷的宝贝……

            州河滩(10)

            他爷和他的宝贝孙子此时正在抬着那根残破的水火棍。一只碗大的瓦罐儿吊在孙老者握棍的手跟前,小金虎远远地抬着水火棍的前头儿,嫩嫩的肩膀楞耸着。一老一少的步子前后蹒跚,瓦罐儿里的水就蹦出来,花花叉叉地淋在地上。老屋里,门背后,孙老者教小金虎用小木勺从瓦罐里舀水浇在泥碗里,又用笔杆搅得均匀。然后,小金虎坐在矮凳上,爷爷坐在杌子上,一个搂了一个。爷爷握了孙子的手,孙子的手里握着笔。爷爷教他执笔,润笔,顺笔,然后在泥坯上写一个字,爷爷嘴里吟吟地念着:“家要写好,宝冠要小……”

            饶挺着个大肚子在院里和高卷说话。高卷说:“你也真会做女人,年初上小月了一个,紧接着又装了一个,如今不吭不哈却要生了。我给你说啊,孙老者这回是想要个孙女儿哩,你不要再屙下一个顶门杠!”饶说:“龙生一子坐天下,猪下一窝拱墙根。不管是儿是女,我是只生这一回了。”正说笑着,忍眼泪巴叉地从小房出来,一条帕子顶在头上遮住秃斑,腋下挟着香表,低眉下眼地避开人出去了。默头呆脑的镢头老三跟在后头。高卷说:“两口子又去娘娘庙求子了,珠山上的打儿洞里,老三不知扔进去多少石头,可忍的肚子就是不见动静。”饶说:“这怕是叫福吉叔说准了的。”高卷说:“好好个陈八卦福吉叔,孙家门上的世亲哩,怎么老说些丧人气的话呢?”饶说:“你不知道呢,年前着跑贼回来,忍流下个六个月大的胎娃子,血顺着裤子角往下流,眼见着人脸就成了黄表纸。当时才盘了新炕,老三心一急,端起忍的血尻子就搁在炕中间那块泥坯上。福吉叔来一看,脸就吊下来,他给了些地焦莲蓬末叫喝下去止血,头都不回就走了。”高卷问:“他是生的哪门子气啊?”饶说:“老三看福吉叔脸色不对,就跟出来问究竟。福吉叔说,你娃子把烂子弄下了,你咋能把血尻子蹲在太岁头上呢?九块泥坯的新炕,最中间那块是太岁的,你应该先献一碗面,再拿新谷草燎一燎,太岁就给你腾了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