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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书籍名:《山匪》    作者:孙见喜


                                    

            陈月天说:“常言说不怕念起,只怕觉迟。人走错路不怕,怕的是错路走到底,你拧过来了就好,一颗要革命的心带过来,把土匪逛山的毛病扔到古楼峪里。我是旧武人出身,时兴的理论讲不好,但我这里有理论家。这位是唐司令聘请来的政治处长张子刚先生,张先生曾在陕西官军的中山军校当教官,你来了得先听他的理儿。脸不洗发黑,脑不洗发昏,叫张处长先给你洗洗脑筋。”

            固士珍又是纳头便拜,腰蜷下来,揖手触地。张子刚就说:“咱就不进殿了,殿里太暗,咱坐这庙院子明话实说,在石桌石凳上交心也是实打实。”固士珍说:“哎呀我就喜欢实人,枪杆子是空的,子弹是实的,我这人知恩图报,见了真主子愿意当他门上一只狗。结了仇的,只要他低了头也就啥事没有,别看他孙校长前几年踢了我饭碗,如今又断我活路,惹不起我躲得起,我人走了,州川里的老鼠夹子早晚要夹他一条腿!今儿青天在上,二位老哥做证,我固士珍干三民主义是铁了心啦!”

            陈月天说:“讲得好啊!当年的瞎锤子一旦改邪归正,革命旗就举得比谁都高!”固士珍说:“我这次是豁出命来,要和过去的固士珍划清界限哩!”陈月天给他鼓了掌,张子刚也使劲地拍了手。张子刚说:“看来你是下了决心啦,这很好,我想问问,你的姓名里有字儿没有?”固士珍立即知道了意思,又是纳头便拜,一边说:“好张教官哩,噢噢好张处长哩,我打小学毕业就想取个‘字儿’哩,可就是没遇见高人学问家,今日算是吉星高照了,求你给兄弟取一个,要能主命终生的。”张子刚笑说:“你姓固,名士珍,‘字儿’鼎新,如何?”固士珍闻言先把双手鞠了举过头顶,又和身子折下腰去,深深长长地作了一个揖,诚惶诚恐地说:“我这里再给你磕个头了!”张子刚忙过来扶了他,又面色严正地说:“有几个问题,你想想,也叫你的弟兄们想想。革命革命,革谁的命?革命是为了报仇吗?革命的最终目的是什么?现在不要你回答,你想好了再说。”陈月天也接着说:“对对对,张处长提的问题很重要很重要,这算是给你布置了一道课题,你慢慢做去。你看是这,别的咱就不说啦,你先把你带过来的人马整索整索,造个册子我呈给唐司令。这几天主要是吃饭睡觉,有精神了叫队伍跑跑操,打打靶,哪天说好了我领你上‘大院子’去见唐司令。”

            唐司令听夫人念了张子刚呈上来的《关于保民军政治方向的设计》,面露不悦之色;又听夫人念了《保民军组织结构概要》,却大感兴趣。他长烟杆一挥,即刻命人召集各路军官开会。

            “大院子”里,军官们顺屋檐下的台阶坐了一圈,院中间的八仙桌后边,并排坐了三个人:陈月天、唐靖儿、张子刚。八仙桌正中间是“母亲大人神主”的牌位,牌位前的三脚炉里两炷线香亮着暗红的火头。

            唐司令把烟锅头在鞋底子上磕了磕,立起身来,烟杆子一扬一扬地,声音低沉平缓地说:“夜儿黑来,我梦见一只大鸟落在我的肩膀上,今儿就得到了一份天书,天叫咱成事呀!咱们保民军也有了正规编制啦!咱们司令部,下设八大处,各位都注意听着!”这个粗通文墨的挣箩匠,用他摸惯箩底子的手,慎慎地展开一张纸,正声子念道:“司令,唐靖儿。副司令,固鼎新!”军官们拍手,固士珍手撑膝盖欠了欠身子。有人交头接耳,陈月天惊疑地与张子刚交换了眼色。唐司令继续念道:“政治处长张子刚,参谋处长熊子明,秘书处长刘光亚,军需处长郭德祯,副官处长曾豁然,军械处长王永福,军法处长唐忠尧,医务处长郭八桂,交际处长骨头皂,参谋总长陈月天———”他咳咳两下清了嗓子,抬高声音又念:“第一旅旅长于广正,第二旅旅长固鼎新兼,第三旅旅长任子才。还有,警卫团长唐升财,手枪营长徐治英,骑兵营长于振杰。另外,在各县城关隘还编了地方团队,我也念一下:山阳县团长张子强,商南县团长曹善亭,竹林关团长彭玉厚,漫川关团长张仰之。再另外,作为友军同盟,我们联络了安康苟大王苟寿白为补充第一旅,华阴冯野驴冯义安为补充第二旅。还有,第三个另外是,我们放了一些县长,他们是:山阳县长芦静中,商南县长邓霭臣,白河县长黄载之,淅川县长王清祯———”唐司令抬起头来,拿烟锅杆子这儿一指那儿一指,问:“都听清了吗?都听清了吗?没听清的说话!没说话的了拍手!”

            州河滩(8)

            拍手声震得窗摇门动弹。唐司令大声说:“我们保民军,有两个宝贝,一个是四川讲武堂出身的陈总参谋长,一个是中山军校教官张处长。这俩人啊,一个是军事家,一个是政治家,我们有了这俩宝贝啊,敢问天下谁还称英雄哩?”军官们被逗笑了,唐司令又低下头问:“陈参谋长讲讲话?”陈月天啪地一个起立,右手刷地敬个礼,朗声答道:“拥护司令!”唐司令又朝张子刚点点头说:“张处长讲一讲?”张子刚微微欠一欠身子说:“免了免了。”唐司令就抬起头来在一圈军官中搜寻,目光定在一个地方了,烟杆子一指大声说:“请!保民军副司令,固鼎新讲话,大家欢迎!”拍手声中,唐司令用烟杆子一勾一勾地说:“上来上来!”陈月天张子刚就赶紧站起来让位,可固鼎新没有上来,他原地站着扬扬手就说话了:“人常说,凤凰不落无宝之地,我固鼎新不是凤凰,但我愿意投明君,靠大树!人都知道的,我原名叫固士珍,是小学先生出身,耍枪杆子是迫不得已。经历了七灾八难之后,我选择了三民主义,三民主义就是唐司令啊!三省六县的人有口皆碑,唐司令是唐孝子、唐善人,我宁愿到唐司令门下当条狗,都不愿意到———”

            唐司令的烟锅头在八仙桌上使劲敲了几下,固鼎新就不再说下去。唐司令鹰一样的目光在一圈军官中扫过,才慢条斯理地说:“长话就不讲了,我这里还有一个说明。有朋友给我军搞了个政治设计,将保民军改为‘社会革命军陕西暂编独立师’,往上挂靠在于右任的名下。于右任现在是陕西联军总司令,门户是高啊!可我担心这就跌到这党那党的糨糊锅里叫人粘住。再说了,这个名词儿叫起来也不顺口,所以我就,还是———有一个说法叫,我行我素吧!”

            会后回到关帝庙,陈月天和张子刚相对唏嘘。他们不知道这位带三百多残兵败将来投的固士珍,使了什么魔法,竟一步登天升任副司令兼旅长?陈月天说:“我跟他多年了,他仍然是农民的身子,匠人的底子,逛山的坯子,土匪的性子,改造起来很难很难的。”张子刚不再说什么,心想这里恐怕不是久留之地,他操心商县城的清党,操心“读书会”那些同仁……

            张子刚去向唐司令告别,说是他在商县还隐藏了一些中山军校的同仁,军事理论上都是一肚子的饱学,他怕他们暴露了身份受老连长加害,就想把这些人接过来为保民军效力。唐司令说好啊好啊来了给咱办个军官训练班多好啊!就又是送他盘缠哩,又是给他饯行哩,离别还说你兄弟是偏心眼儿,既给固副司令取了“字儿”,为啥不给我也取一个?张子刚说你的“字儿”就在名字里镶着,你姓唐名靖“字儿”立青,多好的含义多顺口的音韵儿!唐靖儿就高兴得要举着烟锅子敲太阳,说那以后我发告示就用唐立青的名号啦!

            可是,张子刚到走都没弄明白固士珍突升副司令的秘密,这秘密不久就叫陈月天发现了,再不久,也就不是什么秘密了。原来,固士珍奔赴二郧的半路上,在湘河福音堂整休了几天。福音堂女生刘金爱见这位带兵的不拉夫不派款人挺和善,就说她在龙驹寨教会时有个女同学叫何菊花,后来嫁与唐靖儿为妻,你固长官去投唐靖儿,顺便把我也捎带上,我去看同学呀。固士珍随口说,也行,你嫁给我我就把你捎上。刘金爱说,菊花能嫁人金爱也能嫁人,不过要嫁给你你得给福音堂捐些款。固士珍说这好办,我正愁带上银元累赘哩!交易谈成,固士珍就携了刘金爱来到二郧。在刘金爱去看她的同学———唐夫人何菊花的时候,固士珍让她带足了八千银元,由挎娃子护送到“大院子”,作为固的见面礼先呈送唐司令。唐司令得了银元,固士珍在他心上的“位儿”也就定了。何菊花见了久违的同窗好友,就极力撺掇刘金爱死心跟了固士珍,说这些人你外边看着恶恶的,其实是很有善缘的,向他们传教反而比一般老百姓容易些,像唐司令,他就和这一带的教会保持着良好关系。转回身,何菊花又在枕头上向唐司令说了固士珍许多好话……

            狗欠欠在十八盘下的山窝窝里养了三个月的伤。当初砍柴的山民姜锁子救她一命的时候,她答应嫁给人家为妻,可待伤一好,她又以激进革命者的形象出现在山窝子里。这中间,固士珍遭受麻春芳孙校长致命打击,逃往湖北去投唐司令,古楼峪一带成了权力真空,被固士珍欺压蹂躏的山民刚刚松了一口气,又被狗欠欠煽起了打富济贫的狂热。当初,狗欠欠从高等小学逃学出走随固士珍上了古楼峪之后,固士珍经常派她化作农妇进县城探听消息采买药品手电日用,可她在看过匡蓓她们的演出并与之结识之后,思想受到深深的撞击。待她参加过几次读书会的活动之后,她的眼前豁然开朗,仿佛一个全新的世界马上就会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