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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书籍名:《山匪》    作者:孙见喜


                                    饶也没有睡觉,她整夜都竖着耳朵在听动静,黎明时分,她猛然听到琴的卧房里扑通一声响,鞋也来不及穿就向那边跑。

            琴倒在地上,头上流着血。饶抱起她,用粗布帕子包她的头。一条绳子悬在梁上,绳扣断了,琴的上吊没有成功。琴没有哭,也没有眼泪,只痴愣愣地照着她的小圆镜。这小圆镜是老四当了团长之后给她买的,给她在龙驹寨买的,是汉口上来的水银镜。

            琴不哭,饶却把她自己哭得披头散发。临近了年关,团圆的人家正忙着上碾磨,做豆腐,淘萝卜,吊挂面,孙家人却第一次不准备过年了。饶和忍带着娃各自回娘家,孙校长到朋友家去躲避,老三去陈八卦的油坊里抡槌,老院子新院子就孙老者一人留守,饭有高卷腊娥她们给送……

            老屋里,孙老者在老圈椅里僵坐着,手里的水烟锅不冒烟了,媒纸已经燃尽。琴跪在地上,无声地哽咽着,头磕了一个又一个。忍来拉她,拉不起,忍的哭声就止不住,呜儿呜儿地比树梢上的北风尖。屋外边是谁抱着跟虎,娃哭得直打气嗝儿。骡子等不及了,在院里嘶昂昂地高叫。

            琴说话了,是哭一句说一句:“大大呀,不孝顺的琴,老四活着,我是你的儿媳妇,老四不在了,我是你的女。我是不想离开这个家呀,我又怕给你老人家带灾。跟虎是我的心头肉呀,没了老四我就靠娃活呀,我实在不想离开娃,娃是老四的独根根啊……”

            州河滩(14)

            后檐墙上,林林总总的屋漏痕仿佛倒挂的冰柱,“孙氏历代祖宗大人神主”的牌位掩在尘灰中,“满庭兰桂是春光,继世衣冠皆祖德”的堂联在烟熏水印中苍黑老朽。孙老者的水火棍日见残破,密缠着的细麻绳箍不住端头的炸裂。院里的老椿树叶柄脱落,硬折茬的枝枝杈杈呈铁质的冰冷,斗大的葫芦豹窝坠弯了一个树股,蜂也要过年了,工蜂兵蜂都在窠里忙着整理吃喝……

            麻春芳的两个挎娃子刚托着琴上了骡子,饶就赶来锐声高喊叫人下来。琴下来了,饶说:“大大不叫你走了,咱一家人吃糠咽菜,死活在一起。”妯娌俩又是抱头痛哭。忍抹着泪水跑过来,把跟虎还给琴,跟虎一头扎到他妈怀里贪婪地吃奶。妯娌三人相依相扶着朝大大屋里去,见不得人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固士珍在漫川关杀了二十三人的事在州川传开,一些到山阳县打贩挑的人家就日夜惶惶不安,人托人去向骨头皂打听。骨头皂捎来回话说:二十三人中有八个是苦胆湾的,遗体已经“浮雀”着埋在一个叫“三棵松”的地方,是一个做生漆生意的叫海鱼儿的乡党出钱收的尸。

            八户人家的春节是在哭声连天纸笆盈门中度过的。满苦胆湾的人家,过年没有耍社火,没有敲锣鼓,甚至没有放鞭炮的唱花鼓的。治丧的人家,年饭年菜都由村里各家轮流包管,满村纸幡飘飞,讨饭的叫花子到了村口也绕道而行。过了年,搬尸的信儿来了,关口上过一个尸首交五块银元。

            孙家终于没有散伙。腊月二十八,三个儿媳妇合伙儿给大大梳头,虮子刮得干干净净,小辫子编得顺顺溜溜。虽然没有像往年那样大张旗鼓地扫七灰,可锅盆碗盏门窗柜板都还擦得干干净净。团圆过年是麻春芳定的主意,陈八卦拿的钱。年虽然过得凄清,毕竟一家老少都浑全。

            过了年,麻春芳说加强民团还是正经主意,费用上还是各村摊派,枪械都要上油擦洗,弹药上有他支持。孙校长答应要加强训练民团,可他还是花了很多时间到外边延聘教师寻求经费,花了很多时间给求他看病的人诊脉开处方。

            初八早上,校董会的几个人和孙校长商量事情。村里一下子叫固士珍杀了八个人的事闹得人心惶惶,再加上民团的事、护校队的事、八户人家出殡的事,七事八事都要有个一致的主意。孙校长心情沉重面色忧虑,说叫大家都出出主意。唐文诗对孙校长说:“学校里有我哩,你当紧的事是把民团办好,维持地方安全是大事。”护校队长马皮干说:“民团的事你熬煎也是白熬煎,瞌睡总要从眼窝里过。要是我,放开了手拿脚踢哩,钱款上按家户摊派下去,他谁不出就拿绳捆!”孙校长听了,脸色就不悦,他低着声说:“咱这样弄,跟土匪有啥差别呢?”马皮干犟着嘴说:“捆他是为了保卫家乡哩,百姓百姓百人百姓你就跟他说不清,你把百姓说清了固士珍早在中国坐皇上了!”孙校长说:“他坐了皇上仍然是瞎锤子,民团不加强也不行,但道理咱要给百姓说明白,治安治安是要百姓活得安然。现在是荒春上,青黄不接大家都困难,但为了民团加收粮款会不会惹出乱子?”马皮干眼睛一瞪就躁了,他从怀里掏出两把手枪,当当地交叉着一敲说:“我看你是叫笔杆子摇糊涂了,这年头还讲啥道理。我给你说,这年头有枪就是天王老子!”这话又引起一阵争吵,最后,七事八事没说清一件事,一时就不欢而散。

            事后,牛闲蛋给孙校长传话,说民团的事就叫马皮干去弄,反正他在护校队也卧不下。孙校长没采纳这个传话,他把护校队的副队长高二石提上来给他当民团的副手,马皮干还是干着护校队的营生。马皮干果然卧不住,他拉着护校队的十几杆枪今日这儿打靶呀,明日那儿派捐呀,一时间四乡八邻颇有怨言。孙校长出面说过一次,马皮干倒气壮如牛:“我派的捐拉的款是给学校的,我自家是吃了几个还是占了几个?”

            教学上的事唐文诗安排得井井有条,管理学生食宿秩序牛闲蛋的一只长把铁锨就绰绰有余。牛闲蛋很珍惜今日这来之不易的高等小学,他经常给娃们说书里自有黄金屋,学好孔孟比啥都强,有空儿了他自己也跟着学生娃背书哩写仿哩跑操哩唱歌哩……

            正月十三,搬尸队回来了。八具棺材,一长行顺官路上来,每棺两根椽杠,前后各四人吊着抬了,两只长凳架在前后杠上,歇息时棺材置于长凳上。州川风俗:殓了人的棺材上路不挨土。每具棺材头上,又各绑一只引灵的白公鸡。纸钱如雪片纷纷飘落,接灵的龟兹乐人从大堰上把八位亡人引回村里,吹唢呐的直把正月的冷日头吹炸。全村起了哭声,西风把满地的纸钱卷到高空又轰然撒下。孙老者弓腰拄着水火棍,领着村里上年纪的人伫立村口,满脸的皱纹里纵横着老泪。

            八个亡人中,最让人伤心的是高卷和孙庆吉的独生子雨生。长得像白杨树一样的小伙子啊,听了孙老者的话离开红枪会一心打贩挑的健壮后生啊,给父母攒了不少银钱一心要盖房娶媳妇的好儿子啊,跟上亮亮上县城听了几堂读书会的课也要求念书学文化的好青年啊,他也死在了漫川关的雪山上,今日他的灵魂就要回到苦胆湾的父母身边了啊……

            高卷散乱的头发随风飞扬,她朝天狂笑,拿柳树棍挨个儿敲打棺材,腰里的草绳缠了一道又一道。饶搂着她不让她疯跑,她嘻嘻地笑着朝远处喊:“雨生!雨生!我娃回来吃饭哟———”苍凉的声音惊得树上的老鸹扑啦啦飞去。

            州河滩(15)

            牛闲蛋和老三抬着孙庆吉。他瘫痪在地上直不起身子,尿遗了一裤裆,屎遗了一裤裆。没了儿子,他脱了生命的桶底,魂也盛不住了。

            八具棺材在村口排了一行,后坡上一溜儿挖了八孔墓穴。村里人跪了半面坡,所有响声都一时间停息。孙老者嘶声念着唐文诗写的祭文,满胡子下巴朝下流水。下雪了,大朵大朵的雪花稀稀疏疏地落下来,缓缓慢慢地朝苦胆湾覆盖。无风,树梢静凝不动,孙老者的声音传得很远,人们却听不清他说的字音儿,一种嗡嗡的轰轰的如水洪漫地风卷沙滩的声音朝南北二山漫延过去……

            一致的声音是要老连长出兵报仇,一致的声音是要把民团弄大。也有“另外一种声音”如暗流潜涌,说是村里死了八个人完全是跟孙家带的灾。如果当年孙校长不开除固士珍,如果孙家人不打跑老长工海鱼儿,村里能出这七灾八难的事吗?反过来说,搬尸的人又说了海鱼儿不少好话,他如何往湖北贩生漆挣了钱,如何照管搬尸队一行人的吃喝,如何给关口上说好话叫免了过关费,传言说他投了固士珍根本就没有这事儿……

            陈八卦在苦胆湾的八路十巷走了几个来回,三百五十七户的五姓人家,大都异口同声地数说着孙老者的德性、孙校长的公心、孙团长的忠义、镢头老三的实诚、几个儿媳的勤快孝顺,说咱村里,长能安分于耕幼能专心于读,全赖孙家的福荫,这几年村里出事是年岁不好,这不是谁想扭就能扭过来的,谁要说是孙家人让村里带灾,那是说枉话哩丧天良哩要遭天打五雷劈哩……同时,村里“另外一种声音”的声源也查清了,说是马皮干私下里发的牢骚。有人就说,马皮干自管了十几杆枪,说话走路倒像个逛山,当年跑庙产打官司一心办学的热肠子叫狗吃了。

            为此,牛闲蛋向马皮干求证,马皮干拍着腔子说:“我咋能发这牢骚呢?咱跟上孙老者沾了多少光,别人不清楚你我还不清楚?”

            陈八卦上了一趟县城,带回来老连长的话。老连长说了:出兵报仇是不可能的,麻春芳的一营人马也不能滞留州川,过了二月二就调走,地方安全要靠民团自治,天上下雨地上滑,各人跌倒自己爬。如今的天下大势是,冯玉祥、阎锡山在河南和老蒋打得不可开交,咱投靠的是冯大人,冯大人叫咱吃屎就吃屎,叫咱喝尿就喝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