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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书籍名:《山匪》    作者:孙见喜


                                    冯大人如今来了命令,叫咱出富水关往河南内乡打。现正整肃军纪,等待装备,装备一到,左撇子右跛子就率先开拔!

            民团又扩大了一些人马。可是,孙校长支撑民团实在是勉为其难,倒是学生出身的高二石为民团建设出了不少好主意。幸好,从春天到麦忙,唐靖儿似乎安居于湖北两郧,固士珍也没来复仇骚扰,高等小学是跑操哩唱歌哩一片活泼生气。孙家的日子也暂有起色,三妯娌又开起了染坊,孙老者也有心情搂着金虎在泥坯上练字,只是在忙毕打了炕肥要上地的时候弄出了不愉快。

            州川人的习惯,每到麦毕种秋,都要把前年盘的火炕拆了打碎作为肥料上到地里,整个夏天就在炕底子上铺了芦席或支了木板睡在上面。老三拆了琴的炕,在墙外烟囱通到炕肚里的地方,他发现了一堆石子儿。老三想起死去的团长兄弟,想起那个貌似老成的长工,想起他黑夜里往烟囱里丢石子儿打暗号的丑恶,心里就揪一阵疼一阵。他想把这些石子儿捡给大大看,捡给二嫂看,大大的厚,二嫂的宽,也太没边没沿了啊!如此想着,就一五一十地把这一堆石子儿捡到粪筐里,鸡蛋大的,核桃大的,梅杏大的,一百多块如一百多颗子弹打在镢头老三的心上!

            猛然,一只脚踢翻了粪筐,老三一扬头,是二哥!二哥用低沉的声音骂他:“你还有心捡哩?一粪筐的耻辱!”

            海鱼儿带了两个挑担子的人出现在大堰上。他白府绸的衬衫外套着蓝洋布的夹褂儿,一条黑布带缚了腰,下身是藏青布的裤子,两只裤角一扎显得十分精干,脚下千层底的布鞋也是时兴的窄口样式。他大步朝苦胆湾走来,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

            有人就赶紧报告了护校队。马皮干就和牛闲蛋紧急商量,海鱼儿此行到底要做啥?咱是上文的还是上武的?此前有两种传言也不知哪种是真,一说海鱼儿做生漆生意挣了钱收殓了八个遇害的村里人,又有传言说他投了固士珍要报孙家的仇,可此行又没见他带枪领人马来。牛闲蛋就说啥事都有说和的没有打和的,马皮干就说你别忘了是咱俩把他吊了梁又给扔到河滩的,这人今日前来肯定没有好事。两个人商量来商量去一时不能定夺,牛闲蛋就说他先去告诉孙校长躲避,叫马皮干先拿软的粘上,也不要立即集合民团的人。

            马皮干不管这些,他先叫几个射手上楼把武器支到枪眼里,又叫八个队员背了枪在学校大门口夹道排了两行。他自己把两把盒子枪交叉着朝左右肩上一挂,大大方方地上路迎接。

            没料想海鱼儿比他还大方,过去的生死仇恨似乎没有发生过。海鱼儿说兄弟做生意路过,特意买了些笔墨纸砚给高等小学送来,如果孙校长不嫌弃的话,也想捐些银钱给学校。马皮干就拱手作谢,说难得海鱼儿一副好心肠,捐善款是功德事,老天保佑你生意成功发大财。海鱼儿说我这一辈子没念过书只会耍剃头刀子,娃们家该念书认字了却进不了校门那是大人的过错。说话着就到了校门口,马皮干粗着声喊口令叫立正敬礼,之后就引海鱼儿入了他的队长室。

            州河滩(16)

            马皮干告诉海鱼儿,孙校长已经不管学校了,人家把事干大了,去当民团团长了。海鱼儿干笑两声说书念得太多了也难免发愚,又说像你马兄这样的人才就是放到唐司令手下,顺便拨拉几下就是团长参谋一类的官官子,又问他是否活得舒坦。看马皮干惭笑着摇头叹息,海鱼儿就拿出一个粗布缝成的袋子,袋子一摇嚓啦啦响。他递给马皮干说,看马兄你难场成这样子,老弟我没有多的也有少的,兄弟我贩生漆是挣了些钱,这八百银元不多,你拿上给嫂子侄子扯些洋布做几身换季衣裳还是够的。马皮干一时花了眼,他哪里见过这么多的银子钱!自打爷时从下河移居到苦胆湾来,人经多少年了啥时候拿过一布袋的钱!一时间又是作揖又是打躬,忍不住嘴一咧就要感激涕零。

            马皮干又一边关着门窗一边颤着声儿说:“你看咱手中有的是枪,可孙校长这也不让干那也弄不成,咱这枪杆子也真是白耍了!”海鱼儿帮他拉上窗帘子,压低声音说:“这儿有一笔好生意,做成了我保你稳赚三千大洋。有了钱,到西安省买一院儿房住去,娃娃有洋学堂上,你再办个小夫人在屋里,你看那是啥日子,嫩蕃麦秆的味道只有牛知道!”

            谨慎的笑声中,海鱼儿把嘴凑到了马皮干耳边……

            猛然一阵嚷嚷,一个女人的身影就到了门外。马皮干赶紧开门,笑说:“是二嫂呀,你看是谁来啦!”饶就笑呵呵地进了门,一边舞扎着手一边说:“来啦就上屋里去么,还要叫嫂子请?真是挣了钱啦成财东啦架子大啦?你二哥到油坊里去了,听说你来啦,人还没回来哩话回来了,又是叫我做你爱吃的浆水面哩,又是叫我给灌酒哩,割肉哩,大大也挣扎着要来接你哩,你看你真真是耍大咧!”说着,连拉带扯,又是给拍身上的灰哩,扫身上的土哩,浑身上下摸索了个遍,才爽声子对着门外喊:“忍啊,快去叫你二哥去,弟兄们一搭里过了多少年好得跟啥一样,到门口了不回家里去,叫人看着笑话!”

            海鱼儿哪想到这一招,心里明白是女人摸自己身上带没带“家伙”,嘴里却连说:“好二嫂哩,白日里我不好意思去,天黑了我要去看看大大的,几个侄娃子我也想抱一抱哩!”一转身,指着身边两副挑担说:“我这次来,主要是想着二哥办学艰难,就给学里捐了这八十刀六裁纸,也给老师们买了些笔墨。好二嫂哩你看,上头屋里我是要去的,你也容我置办些礼档么!”

            二嫂哪容他唆,就生拉硬扯着出了门,马皮干也嘻嘻哈哈着帮二嫂说话,三个人就说笑着朝孙家大院子来。

            忍把信息传回来,麻春芳手臂一劈说:“杀了!”

            当牛闲蛋报告说海鱼儿领着俩人进了学校的时候,孙家一时慌乱不知要出啥事,饶说咱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就赶紧叫校长到隔壁人家躲避,又叫来麻春芳陈八卦相商。陈八卦就叫饶用她能说会道的嘴和八面玲珑的心性去请他,最要紧的是弄清他是不是带着手枪。这一步是做到了,可海鱼儿来了之后怎么办呢?

            麻春芳是主张杀了。孙校长认为既然人家没拿枪,投固士珍的传言又没证实,人家又确实是给学校捐物来的,那咱就不能起手不义。陈八卦认为这事背后可能有啥东西,要看清背后的东西必须四眼相对,他要校长等海鱼儿见过孙老者之后再过去相见。

            老屋里,孙老者坐在老圈椅里。旁边是秃顶的忍侍候着。饶和牛闲蛋陪着海鱼儿进来,孙老者说一声“是我娃呀”就要站起,牛闲蛋过去按了说你老坐着。海鱼儿就叫一声“大大呀”,当下跪了,磕过头,起身问候老人身体,又拿出一把银元搁到大大枕头边。大大颤着声儿说:“我以为你把大大忘了呢!听说你往湖北贩生漆,路上要随群而行,住店了不要住头一家,吃饭也不要吃头一碗。娃你攒下钱了不要胡花,盖房娶媳妇是正经主意。”

            海鱼儿眼里似有泪光闪烁,他很伤心地说:“大大呀,我是你娃哩,做啥事对不起你老了,你该打该骂全由你,谁叫你当年在集上救我哩!”
            孙老者说:“年轻人做事欠思量,过去了就过去了,不要再记恨啥。大大啥时候把我娃当外人看呢!”一时说得忍也吸溜吸溜地掉着眼泪,饶就给大大点一锅水烟吸着。马皮干进来,手扶着腰里的盒子枪,冷眼看着这一家人。牛闲蛋站在背影处,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人生的孽果都是自己种下的,是祸躲不过,躲过不是祸。大大是把世事看尽了,年轻人终究还是要自己走自己的路。”

            正说着,孙校长由陈八卦和麻春芳陪着进了门。孙校长摊开双臂迎上去说:“兄弟真正是发了财啦,气色这么好啊!”海鱼儿赶紧起身让坐,连说:“路过州川哩,想看大大哩又没啥拿,给二哥的学里买了些纸,想着这是大大心上的事么!”

            校长就说:“在外头能挣下钱了也好,挣不下钱了你原旧回来,到咱护校队也行。到民团当个参谋也行,想耍枪了到老连长那儿带兵也行,有啥想法,说了哥都能给你办到。”

            海鱼儿眯着眼,看着地下说:“我也不当护校队,我也不当保民军,我也不跟老连长吃粮,我也不跟人到南山里去逛,大大说了,逛山门里一盆血么!生漆生意我是摸着路子了,谁也劝不转我的,做生意好啊!”说着眼睛一眨,刚好和马皮干的目光对上,四目相交,显然是一种约知的传递。这一瞬被麻春芳捕捉到了,暗影里的他,声音幽幽地说:“忍啊,老三呢?我下午打了一只麻野鸡在椿树下扔着,你去捡回来烧了给我下酒啊!”

            州河滩(17)

            饶就赶紧说:“死野雀有啥好吃的哩,我已经叫人到架子上取肉去啦,烧酒现成就有,你弟兄们见了面,还不好好喝一尺子!”

            海鱼儿就连忙起身推脱说:“不啦不啦,我撵天黑还要赶到城里谈生意哩。”起立推让中,黑影里的麻春芳对着校长拍了拍自己腰间的“家伙”,校长轻轻摇了摇头,脸一转对海鱼儿说:“那是这啊,你二嫂三嫂给你做了些鞋脚衣物,这你千万不要推辞。”话刚落地,饶和忍就各自拿了一个包袱来,饶说:“这是一身夹衣一身单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