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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书籍名:《山匪》    作者:孙见喜


                                    

            同学齐欢唱,

            努力去担当,

            春风旭日各自强!

            墓门封死,坟堆拱起,帮忙的人散去,学生们也哭泣着排队离开。孙校长坟前,饶抱着三虎烧化最后一沓冥纸,老三挥着铁锨把冢土拍得平实。孙老者拄着水火棍颤巍巍赶来了,老三和饶赶紧过去相扶。孙老者甩手刨开,他脸上和砌大堰的麻石是一个颜色。

            孙老者在儿子的坟前正了衣冠,拱手抱了双拳,高高地举起,又和着身子弯腰鞠躬,如是者三!老三和饶哭叫着:“大大!大大!”大大瞧着坟头,仿佛那是一座庙堂。他说出一席话,声音肃敬而清楚:“我是给一个教书的先生行大礼,天地君师亲,五圣中的一圣,孔门里的尊者,我不行个礼心里愧疚啊!”最后一句,是他哭喊出来的,这是他丧子以来唯一的哭声,也是苦胆湾最后的哭声。

            这不是最后的哭声。一个妇人拉着一个小女孩跪倒在孙校长的坟前,磕一个头哭一声,磕一个头哭一声,声声喊着:“我的亲人哪!我的亲人哪!”头在泥地上砸出一个坑又一个坑,小女孩也哭成了泪人儿,声声叫着:“爸呀!爸爸呀!”

            这是外地人的口音。老三和孙老者赶紧把她拉起来,饶一时头大如斗。

            州河滩(19)

            老三问:“请问大姐你从哪里来?”妇人哭泣着答:“从山西运城来,我是程掌柜的女儿程珍珠。我命苦啊,走了半月竟无缘相见。裕源堂破了产,我父亲过世,我来投奔取仁,我的夫君啊?”

            一家人当下抱成一团,墓堆前的团聚悲喜交集,老三改口叫着嫂嫂,又一一介绍了家里人。泣泪交流中,小女孩按照妈妈的指点,对着孙家人鞠一个躬叫一声:“爷爷!三爸!大妈!小弟!”

            孙老者泪眼望天,他在心里发出诘问:“天爷,你到底是有眼还是无眼啊!”

            一家人相搀相扶着回到老屋,饶又叫了琴和忍过来相见。程珍珠左手勾着右手在左胯处虚着,左右脚挨着踏了丁字,低头侧身屈一下双膝,依次拜了饶,拜了忍,拜了琴,又泪着眼对饶说:“好姐姐,您明媒正娶为大,容珍珠在您膝下苟活。”言毕又是一拜,转身对忍和琴说:“二位妹妹,请随时指教家规,珍珠唯要阿公安福。”之后趋前一步,朝老圈椅上的孙老者磕一个头,起立,倾身,左右手相勾了作一个拜,奴着声儿说:“感谢父亲收留,珍珠就是您的女儿了,珍珠愿意终生服侍您。”

            孙老者拄了水火棍颤着身子要起来,妯娌四人围上来劝了。孙老者说:“你和取仁的事,过去村里也曾有过传言,我是不曾信的。如今我的三个儿子相继亡故,梦也是真,幻也是真,你们要相互帮衬着,相互敬重着,把娃娃拉扯大是正经主意。过去我也说过,今日就当面言明,饶、珍珠、琴,你们三个,都是我的女,碰到好的家儿,我还是要把你们嫁出去的……”

            孙老者哽咽不成声了,妯娌四个就围着老人抽泣。猛然,饶把腿一拍,果决地说:“甭哭啦!大大有大大的好心肠,我们有我们的老主意,闲话咱就不说啦。今日珍珠回来了,是这么有教养姊妹,我实在是喜欢,我给咱做一顿‘五豆全’,吃了就算咱的全家福。大大你说行吗?”

            大大颤着声子说好好,珍珠也朗朗然说:“一切听饶姐吩咐。”饶姐就说:“忍去挑水,琴去烧火,珍珠管娃侍候大大,我去舀豆子。”

            妯娌们正要做饭,门里闪进一个黑影。众姐妹一愣,看清是陈八卦,他披着拖地的黑道袍,黑封着脸,直到大大跟前来。

            陈八卦嗡着嗓子说:“我在你这房前屋后看了,我想给你摆治摆治。”

            孙老者不言语,三个儿子的死与房屋有关吗?他说不清。对陈八卦的鬼八卦,他向来是信一半的不信一半,现在他也无法回答他是“摆治”还是“不摆治”。

            孙老者无言陈八卦在屋里转了一圈,来到门口,突然从袖里抽出一把切面刀,咔嚓一声就砍在门槛上。

            屋里顿时变得冷气森森。陈八卦命令饶:“拿锯来!”

            大锯拿来,陈八卦指示锯断门槛,饶和琴就分坐门槛内外,咬着牙拉动大锯。咝啦咝啦的响声中,锯末飞溅的振动中,其他人如铁铸石雕般凛然沉重。

            孙老者俩指一拧,把媒纸上的火头捏死!

            马皮干的身影在院门口探了一下。

            马皮干悠然地行走在村路上。迎面过来牛闲蛋,问他:“孙老者在家做啥哩?”马皮干嘲讽地答:“哧!两个寡妇锯门槛哩!”

            小跨院(1)

            马皮干突然辞掉了护校队长。

            他在村路上碰见牛闲蛋,牛竖着一根指头说他:“你总嫌孙校长把你捏得太紧,这下没人捏你了你又不干了,你这人毛病儿就是多!”马皮干扯了一下牛闲蛋的衣襟,二人就蹲到村沿子的柿树下。马皮干动情地说:“好我的你哩,咱下河人在苦胆湾受的难场,他别人不知道你能不知道吗?光为咱娃上学的事叫咱受了多少折磨?如今年岁瞎成了这,耍枪的死了一堆。没耍枪的也死了一堆,如今高杆子的人折完了,叫咱这筷子头儿的小百姓当旗杆呀?我是越想越害怕了,指头一挨枪手心就出汗。从前着,孙老者说逛山门里一盆血我还不信,这如今啊,你逛是一盆血不逛还是一盆血,你玩枪杆是一盆血,你玩笔杆也是一盆血!孙校长是一笔好写啊,他当民团团长只打了三发子弹还是在河滩上打靶叫外人看的!你看这南北二山说不定哪天又冒出来一股子人,进了村要咋就咋你谁能挡住?过去着,孙老者能跑能走,水火棍一提在上下州川还有些威作,过路的官军粮子他都能出面应承,现在这年头儿谁还认他哩?四个儿子死了一双半,屋里丢下一窝子寡妇,谁还把他当人物?我看这苦胆湾是没了指望咧,我走我的路呀!高二石不是耍大了吗?我把枪给人家一交,上西安省卖豆腐混嘴呀!”

            一席话说得牛闲蛋没了精神,二人就在烟锅头上对了火。牛闲蛋吸一口就连声咳嗽,嘴上掉着清痰却还要劝慰他的“校董”同仁:“好兄弟哩,如今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你到了西安省就能安生?你莫听人说冯大人打跑了二虎,共党又在渭南华县搞了暴动,冯大人和老蒋一会儿合作清党哩一会儿又翻脸开仗哩,城心心的钟楼上见天都吊着血人头。你去卖豆腐?你能卖了豆腐?卖鸡巴都没人要!你听我说,我也知道你的心思。高二石毕竟还是个娃,扶佐扶佐他成了事,你就是村里的孙老者,你就是村里的孙校长。再说,有啥事了他老连长麻春芳能硬说不管?”

            马皮干仍然摇头,他把烟锅头在鞋底子上磕得梆梆响,忧伤地说:“孙校长一死,我是真正地害怕了。我也打过人,得罪过人,我逃活命呀,我下河老家一个亲戚在西安东羊市开豆腐庄,我去给人家当小工呀。挣钱不挣钱,落个肚肚儿圆!当年着,在下河老家不就是混不住才移居到州川的嘛!我给你说,树挪死哩,人挪活哩,我看你也走吧。苦胆湾这地方住不成,名字先没叫好,苦胆湾苦胆湾人住到苦胆里能有好日子过吗?”

            牛闲蛋问:“那你是真的要走了?”

            马皮干有些躁,反问:“都是下河人,我啥时候哄过你?”看牛闲蛋捏了一把清鼻涕抹在鞋帮子上,马皮干又说:“在苦胆湾,咱这外乡人多少年里没权参与村事,我这人就爱说些风凉话儿,人就说我爱皮干。你是老好人不得罪谁,却也忍不住发一些痒儿虼蚤的议论,人听着不舒服却说不上啥,就把你叫闲蛋。皮干呀罢,闲蛋呀罢,咱任人辱没了多少年,如今也该到头了。我是不想再忍了。”马皮干一边说着,一边用灼热的烟锅头烙死一只蚂蚁。

            牛闲蛋眉头锁个疙瘩,忧忧愁愁地说:“搬家动口的没那么简单,好不容易娃有了学上,咱又给学校担了那么大的责任!再一说,这地咋办?房咋办?”他头摇得像拨浪鼓,连说:“不容易不容易。”

            马皮干脖子一扯,硬声子说:“有啥不容易的?人家西安省的娃就不上学了?地还不好办?卖了就是盘缠。房子嘛,能卖也是现洋,卖不了就先搁着也算留个后路!”

            见马皮干主意已定,牛闲蛋就说:“那你先去把脚站住,我混不下去了就去投你。”看马皮干一只眼皮耷拉下来,嘴唇歪歪着吸烟,牛闲蛋又说:“求到你门下了你就不吭声了。”

            马皮干吸一口烟吐一股子口水,他用弱弱的声音说:“其实啊,我也只是一个想法。”

            实际上,这不仅仅是他的想法。他对护校队的事越来越消极,常常是三天五天不见人影,他家的地里,也是草比庄稼高。到了六月头上,马皮干是彻底不干了,他把枪给高二石一缴,说腿上害了关节疼实在跑不动了,就叫高二石另寻人主持护校队。高二石接了他的枪,说了一句那你好好养病,就宣布把护校队合并到民团里了。

            坡上谷梢见天天变黄,树上柿子秋风里退去青色。苦胆湾的人家,巴望着平平安安把秋收回来,缯扫把呀,补簸箕呀,修枷呀,安碌碡呀,可是,马家人没有动静。牛闲蛋跑去看,房门上已挂了锁。锁鼻儿并未按住,牛闲蛋开门进屋,迎面扑来的是一股潮气、霉气、闷气。看炕上铺盖柜里衣物已无一件,粮食五谷已无一粒,马皮干的家成了一座空宅,牛闲蛋才知道马皮干的悄然出走确是经过周密谋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