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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书籍名:《山匪》    作者:孙见喜


                                    忍说:“这是一双布鞋一双偏耳子鞋。”马皮干伸手替海鱼儿接了,海鱼儿一边推让一边说:“来得急促,也没给嫂子们拿啥,下一次来,兄弟一定给嫂子们带上汉口的黄杨木梳子蛤蟆油,叫嫂子脸上搽得香香的,头上抹得光光的,哎哎———”一时觉得说油了嘴,忙转头问:“咋没看见几个侄子呢?”眼睛四下里瞅着,手就在衣袋里摸索。忍扭过头去,心想当年在这屋里做活,海鱼儿啥时候敢在嫂子面前绕油舌头?饶沉稳着心气,又忍不住捋一捋自己发烧的大耳朵说:“娃叫他外婆接走了,一个要去哪俩就都跟上去了。”海鱼儿就掏出来几块银元,在手心里掂一掂,递给饶说:“给娃买梨膏糖吃去,没见上娃我也实在想啊!”

            一堆人笑说着出了大大的堂屋,刚到院里,就被一个女人拦住。海鱼儿先朝后趔了身子,众人看时,竟是琴!本来,海鱼儿回来的前前后后,大家都瞒着她,把她哄到腊娥家就是害怕俩人一碰面大家都难看,没料想她自己竟直面而来。

            琴冲着海鱼儿直言:“你在大大屋里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话里的话我也听出来了。二嫂三嫂都送了你礼物,我没啥送你,送给你几句话,你听着:伤天害理的事你千万不能做!老四活着我是大大的儿媳妇,老四死了我磕了头是大大的女,你要办我,要过正经日子,你就拿银子钱来明媒正娶,你要是挖窟窿打洞寻眼隙害孙家弟兄,你就白披了一张人皮!”

            饶和忍就扑上去捂着嘴把琴架走,牛闲蛋马皮干赶紧打圆场说:“唉唉,男不跟女斗狗不跟鸡斗,走走走,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不要跟她上气。”海鱼儿的双脚像钉在地下,拉不走推不动。他脸色变成杀鸡白,目光盯着他住过的染坊,轻声说了一句话:“天上的星星数清了,天亮了。”

            孙校长的人头被割走,他穿戴整齐四肢并拢躺在沙地上。一群老鸹围着他,没有凄厉的聒噪,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大堰上,没有腥风血雨的战场痕迹,九月的旭日只在东山顶划上一线金色。官路上空无一人,州河水波摇浪荡如碎银晃动。苦胆湾人家的又一个农耕之日开始了,担土垫圈的,绞水饮牛的,扛犁下地的,背粪上坡的……

            消息很快传回村里,满村的人都朝大堰上跑。人们用磨耙把孙校长的身桩子抬到学校,宽宽搁在大方桌上,两丈四的白粗布折着幅子连同磨耙一同覆盖。高小初小的学生都爬在课桌上哭,老师们神情庄重环大方桌而立,村里人锈成一疙瘩僵硬在学校操场,谁也不知道发生了啥事情,谁也不知道还要发生啥事情……

            陈八卦托人捎话给骨头皂,请他帮助找回孙校长的人头,钱花多少都行。骨头皂回话说:“我能找回老四的身子,但我找不回老二的头。这事我管不了,你手也别伸得太长……”

            木匠曹鲁班找来百年的枣木疙瘩,刻了一个人头安在孙校长的身子上。村里一时人心大乱,说啥话的都有。

            大殿里的民团总部,佛祖足下是苦海无边。围着一张供桌肃立呆坐的,都是苦胆湾里有头有脸的人,孙老者、陈八卦、牛闲蛋、孙庆吉、高二石、唐文诗……马皮干带人进城担子弹了,去了两天还没回来。

            孙校长是谁杀害的?是谁杀害的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人人都在心里猜摸着是谁谁谁、谁谁谁,然而,是谁谁谁你又能怎么着?民团的人能出境打仗?要紧的是村里不能再死人了,三天两头着吹唢呐埋人,村道上的纸钱扫都扫不完,哭丧棍用得多,村沿子上的柳树都成了光桩子。外村人就说是苦胆湾的风脉倒了,“另外一种声音”又在女人间流传,说是孙家弟兄太能了村里人跟着遭罪……

            石门沟的两个著名人物,饶的兄弟铁绳和黑手,一人一根等身棍,凶神恶煞地靠在大殿外的一个角落,着耳朵听殿里人说事。先是陈八卦那山谷滚木头的声音传来:“几年来,固士珍都放话说,要提孙校长的人头,这下了了他的心愿啦,苦胆湾从此太平啦。有人说如果当初不办高等小学,就不会有瞎锤子闹事,就不会有民团护校队这一绺绺子摊粮派款,就不会叫人一次杀了咱村八个打贩挑的。这话好像也对,遇事坠着退着也能活,谁说狗屎不是人吃的?但孙家弟兄就是不想叫咱吃屎么,老四跟上老连长扛枪吃粮当初是为了护家护村后来是为了守城保百姓,老二办学护校是叫咱的后代有出息咱村里人莫当睁眼瞎———”牛闲蛋抢着说:“只要人心浑全,就是七灾八难都不怕,怕就怕你朝东拉他朝西拽,有些话我也问过马皮干,他赌咒发誓说不是他说的,这两天他不在就出了这事,也可能是凶手趁这机会下的手,这案子要破非得老连长带人来下硬茬!”陈八卦心上有个疑团,疑团上有两个线头松松地挽着似要绽开。他朦胧地觉得海鱼儿回苦胆湾有点怪。一个在主人家干了丑事的人,能这么昂首阔步着回来,是什么给他壮着胆?是钱吗?理路上不大平整,有传言说他投了固士珍,风不刮树不摇老鼠不拉空空瓢,试想,固士珍和孙校长是天海的冤仇,海鱼儿又在孙家挨打受辱被赶走,他只有投了固士珍才能变成打人的石头!他说他做生意挣了钱买纸捐给学校,这会不会是图谋校长的一个借口……陈八卦在心里顺着那两个线头往下拆解,高二石说话了。

            州河滩(18)

            高二石这两年蹿长了个子,瓷瓷实实的身坯子稳坐着,他一字一句地陈述着自己的见解:“孙校长是苦胆湾的撑天柱,他遭人谋害了,要叫我说逮住凶手先上油锅炸了再说!可是静心一想,唐靖儿固士珍没上来一兵一卒,孙校长却遭人暗算,全是黑夜里人背后精心谋划的事,所以咱也不要大张旗鼓着叫唤,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贼是三年不打自招哩。咱内里紧着外面松着,先把丧事办了,再慢慢寻它的蛛丝马迹,这事包在我的身上。要紧的是苦胆湾的神气不能倒了,精气不能散了,咱高等小学是一茬茬出人哩,这一块真正是咱的指望,吃屎喝尿也不能误了学校。”孙庆吉说:“孙校长没有死,他咋能死哩?我雨生叫瞎锤子害了,瞎锤子到了哪里哪里流脓,这怎么能怨孙校长?我给老婆说了,就是再抱养个儿子我还信服孙校长!我今日言明:为了村里的事,臭臭花鼓子该唱我还要唱哩!”

            大家说得伤情,想得长远,苦胆湾人的宽厚与执著不是这几个人能代表的,但这几个人在情理上的明白又没有孙老者那一把胡子灿亮。

            孙老者已不再流泪,他也无须别人安慰,他依旧想的是村里的事。他沉着声说:“人死了只有埋了,公事上他没做完的事大家接着做,学校是原来咋办现在还咋办。案子先搁着,风吹日久了也就化开了,老连长麻春芳就不要去打搅,他们是冯大人那个棋盘上的子儿,人家咋拨也由不得他们自己。埋人是孙家的事,村里学里不能摊派了一个麻钱儿一粒米,我也给家里人说了,不请龟兹唢呐不待客,孙取仁活着可以轰轰烈烈死了就叫他静悄悄地走……”

            孙家的灶房里,饶抱着三虎在烧火。一把一把的干蒿草喂进灶膛,轰儿轰儿的烈焰就映红了她的脸。无声的泪水滴在草灰里,三虎在妈妈怀里牙牙学语。铁绳和黑手来向饶辞别,一个叫姐一个叫妹,一声声里都藏着怪拗脾气。兄弟俩告诉饶,埋人的事他们不管了,他们卖了石门沟的一面坡,背上银元到漫川关的赌场当宝官呀,三虎你要自己经管好。

            三虎在妈的怀里一声声地学着叫:“大大,大,大大———”铁石心肠的铁绳和黑手挥泪而去,饶依旧坐在灶下烧火,俩兄弟从来到走她没说一句话,风箱杆在她手里缓慢抽动,“哼儿哼儿”的声音似在敲打着一种神秘的节奏……

            金蟾穴下的孙家祖坟里,翠竹野菊的芬芳安慰着列宗列祖的魂灵,古柏老柳的历史记载着一个家族的兴衰。南北二山的秋叶红了,白花素香却铺满原野。上下州川的学校,老师领着学生,学生手捧白色纸花,一队队朝孙校长的墓地走来,没有龟兹唢呐祭灵,没有乐人锣鼓敲打,更没有炮仗枪鸣,连州河水也无声地流淌着,一切都静悄悄地垂着泪。

            这一排墓冢,从东往西,第一座是孙家老大孙承礼的,刺玫和迎春花的藤蔓密密实实地裹了他。紧挨着的是老四孙文谦团长,灿黄的野菊蓬勃出一种天国的烂漫。再挨着的就是老二孙取仁校长,他新筑的坟茔散发着黄土的清香。坟前,开阔的沙石空地呈现出秋雨洗涤的晶白。在并排长眠的三兄弟身后,一大片老坟笼在竹园里朦胧着往昔的岁月。

            前来送葬的学生们,在空地上站满了,在沙堰上站满了,在二台地上站满了,连河滩上也聚了一大片。一大片的白色花海中,孙校长的棺木缓缓滑进墓穴,学生们唱起了孙校长制定的校歌,往日的嘹亮变成漫天的啜泣,漫天的啜泣又变成号啕的哭喊,哭喊中猛然迸出更强劲的歌声———

            歌声把南北二山粘合在一起,歌声把上下州川凝成铁的板块,歌声把一个文化先躯埋到人心深处:

            终南佳气郁九商,

            州河水泱泱;

            夙敷司徒教,

            世传芝草香,

            文明教化早宣扬。

            愿吾齐切磋,

            琢磨多思量,

            勤学毋怠荒。

            完成小学树国本,

            三民主义倡。

            看他日中学大学,

            深诣远造,

            履阶而升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