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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书籍名:《山匪》    作者:孙见喜


                                    我说你扒灰啊,当心蹦火炭儿烧了!”

            老连长乐得嗝儿嗝儿直噎气,一根儿神经就兴奋起来,连问:“哎哎,你刚才你刚才?”刘奴奴翻起眼皮,故作木然状。老连长就蜷了中指在他头上敲打,一字一句地说:“奴奴儿,奴奴儿,你不是个好先生哩。你出的题学生答不上来,你就不管啦?不管了也罢,我留级呀,到孙庆吉那儿插班呀!”

            孙庆吉仗着酒劲儿说:“好啊好啊,我办个‘烧馍头子’培训班,第一茬学生就收老连长啊!”

            刘奴奴捂着脸笑说:“老连长你能给他当学生啊?他只会教人尿床!”众人的哄笑声中,奴奴又身子一软伸指头捅了一下老连长说:“你这学生我是要教到底的,你是真草隶篆都写过了,字儿一串就是文章啊!”

            老连长大嘴一咧,笑出粗豪的声音:“是啊是啊,这文章做不成我急啊,你得捉着手腕子教啊!”

            小跨院(5)

            刘奴奴就抚着他的胳膊说:“你不急你不急,是天才一点就透。听我给你说啊,这‘五花一菩提’不是任谁都能做得成的。你记着啊,最要紧的,是把人要挑对哩。男人要有挑头,女人也要有挑头,撵扇子门你咋关都关不严。”

            老连长的涎水垂到了下巴上,一眼一眼地瞅着老师。

            刘奴奴又说:“做成‘五花一菩提’,男人要有三长一短,就是舌头长、胳膊长、家具长、腿短。女人哩,是身子要小、奶子要吊、腰子要软、尻子要撅———”

            老连长眼巴眼地等着下文。

            刘奴奴说:“这就成了。”

            老连长咽下一口唾沫,不知是什么味儿,心想这英英武武地活了一辈子,女人伙里也磨掉了几层皮,竟不如一个花鼓艺人玩得精,实在是愧对了手里的枪把子!他张着嘴,似懂非懂地“哦哦”了半天,才说:“得先谢谢了呀,奴奴你真正是床上的老师哩。还有啥花子,也多教学生几招儿。”刘奴奴就说:“好老连长哩,咱这儿冬里夜长,没活做了闲得脚心痒痒,除了唱臭臭花鼓子,就在热炕上想着法子寻开心哩。你千万甭拿这当正经,误了你的军国大事奴奴可担当不起啊!”

            老连长一时就感慨万千,他出一口长气,闭了眼,曳着声调儿说:“唉,年轻着是日逼看脸哩,吃饭看碗哩,那是图排场哩,给眼窝过日子哩!嗨嗨,如今老了,日逼不看脸,吃饭不看碗,才真正是图味道哩,给过日子哩!”

            正说着,十八娃穿一身光鲜衣服进来,老连长就眼睛一闪一闪地有了生动。刘奴奴朝十八娃瞟了又瞟,脸上舒服着,嘴里说:“这女人进了大户人家啊,就是不一样哟!”

            十八娃上身是长襟盘纽对开的滚边儿软缎夹袄,前清是斜襟的。民国了就时兴对襟,她头上也发丝儿光亮,一个“猴儿盗金瓜”的髻儿松松地用丝网兜着垂在后颈,脸廓子虽不如以前圆满,可银盘大脸双下巴的老样子还看得出来。刘奴奴心想,菩萨般的女人却是丫环命啊!看孙庆吉眼角发红鼻腔吸溜,看老连长也有些走神,刘奴奴就举起木碗子,朗声说:“看酒看酒!”三人就一阵猛喝,老连长又嫌牌子不对,连声叫着:“开一箱子‘共和牌’,都是杨主席主政了,还喝‘四皓牌’,先秦的货色,真真是没长眼!”一时就忙坏了几个挎娃子。一堆副官参谋见老连长开了新牌子的葡萄酒,又一哇声地过来敬祝。老连长招架不住七杯八木碗,一边用手拨着伸到面前的胳膊,一边说着:“唱,唱,唱啊,奴奴你装死啊!”

            刘奴奴醉眼朦胧着,眼前飘浮着十八娃的对襟袄袄软腰身子,一听老连长叫唱,嘴一张细溜溜的嗓音就扯了出来:“盘纽纽袄袄对襟襟儿开,一对对大奶奶露了出来。上身身儿搂住下身身筛,好活的妹妹我眼也睁不开———”

            一曲未了,满场的文武官员就哄堂大笑,会唱的跟着曳声儿,不会唱的咧嘴击掌。闹闹哄哄中,老连长竖一根指头朝十八娃勾了勾,十八娃就过来很麻利地捋起袖子揭起他的后襟,伸手进去在脊背上挖了两下。老连长眼一眯,嘴里随着吸气发一声“咝———”,就竖掌摇了摇手。十八娃知他痛痒解除,就又一边抚荡着指头一边朝出退胳膊。军服外边,看得见女人的手如蛇曲波动,看得见女人雪白的嫩臂让人心动神移,衣褶渐平之后刘奴奴还痴愣着眼。老连长捏着十八娃的肩给刘奴奴说:“唱,唱那个啊,开,开门调儿,后音儿帮上了拖腔啊,才最有味道哩!”又顺手推了推十八娃。

            十八娃知道她该做什么了,就抚着发髻软着腰子坐到花鼓班子的后边。孙庆吉报了一声“绣绒花”就拍动了手中的大铙,一时鼓乐大作,直震得墙上地图的一角儿呼儿揭起来呼儿塌下去,仿佛大会议厅里立马到了盛夏,人人都要热得脱了衣裳。

            鼓乐一停,刘奴奴的尖嗓子又细溜溜地扯出来,没完没了地在屋梁上缠绕,末了吐出一句词儿,紧接着就是十八娃合着诸位丑角哼唱拖腔儿,帮衬得奴奴的嗓音儿如波中出莲叶中红杏。那唱词儿道:“奴在上房绣绒花,看见蝎子墙上爬,伸手去拿它。蝎子回头蜇一刺,一阵儿疼来一阵麻,疼坏我小奴家。早知蝎子毒性儿大,我只绣绒花不拿它,耽搁了两丝儿花。我胳膊疼,手儿麻,叫一声小哥哥哎,蝎子刺进了我的肉呀,你快来把刺拔———”

            接下来是丑旦对唱,又有衬腔儿烘托,直把一个少女的向往唱得淋漓尽致:哥哥来了,捉着妹妹的小手,他自己先就心儿慌乱,先用指甲掐刺哩,又用牙尖儿咬刺哩,还用舌尖儿舔刺哩,问一声妹妹疼不疼,妹妹说疼是不疼了,只是手儿麻来腿儿瘫。哥哥就把妹的小手夹在胳肢窝里暖,妹妹说这下麻到了后腰里,哥哥又把妹的小手捂到心口儿里,妹妹说这下麻到了小肚儿里,哥哥又把妹的小手捂到脐窝里,妹妹说这下麻到了心肝儿里,哥哥又把妹的小手捂到交裆里,妹妹说这下麻到了舌根儿里,哥哥说我有一根大刺哩,插到妹妹肉缝里,专给蝎子拔毒哩,妹妹说,不好了,毒汁汁流到了我手心里……

            这就叫臭臭花鼓子。

            老连长一时惬意,就吩咐贴身的短胳膊挎娃子,拿缎子被面给刘奴奴披红。一时又是敬酒哩,碰杯哩,觥筹交错中,老连长忍不住自己吼叫起来,说他唱的是《女儿回十》,孙庆吉说这是《十爱姐》的调儿《打牙牌》的词儿,你全给混到一起去啦!

            小跨院(6)

            老连长就说,小时候在石瓮沟听过瞎子大姑唱《女儿回十》,这五六十年了,再没听过,是没人会唱了?失传了?刘奴奴就说唱是都会唱,就是词儿太酸太臭,唱不出口。老连长就说那啥时候了,你背过人给我唱一尺子,刘奴奴说要唱就在大场子上唱,场子烘热了再臭的花鼓曲曲儿都出得了口!

            老连长红眼睛一夹,豪爽地说:“那好,你先看酒!”这是两盅子西凤老白酒,老连长一仰脖子灌下,手背一抹厚嘴唇对刘奴奴说:“你是用嗓子的,你随意。”

            刘奴奴分了半盅子给孙庆吉,自己倾了盅子伸舌头一舔一舔地品着。

            老连长又朝十八娃竖起一根指头,十八娃就赶紧过来给他的木碗里换上茶水。刘奴奴就奇了怪,刚才竖一根指头是挠脊背,这会儿竖一根指头是倒茶水,他就弄不明白,这俩人是如何传递意思的。忍不住拉过老连长的手来看,老连长的手指粗短胖肿;又拉过十八娃的手来看,十八娃的手指修长柔软。刘奴奴嘴里“啧啧”着,老连长就说话了:“你别小看我这十八娃啊,脸儿没有十五的月亮圆了,眼儿也没有十五的月亮明了,可这十个指头啊,那个光滑啊,那个软和啊,指甲尖儿都是酥的。指头蛋儿上又长着眼睛,你身上哪儿痒痒,用不着指点指头蛋儿自己就去了———”

            刘奴奴就翻来复去地抚看十八娃的手,老连长又说:“这十八娃是我府上一宝啊,有人出二百块银元要买我都没出手啊。这次我的俩参议进省,他们就推举了十八娃手上的美妙,说送给杨主席做仆人。杨主席哈哈一笑说,日后再说日后再说。你看我这十八娃还有大用处哩!”

            老连长说十八娃就像谈论他家的一只碗盏或者一把扫帚,孙庆吉心里如刀子掏搅,她毕竟曾是自己本家兄弟的媳妇啊!当年着,这位苦胆湾的人尖子,肚里正怀着娃,丈夫就无缘无故地没了头。只说老连长这位远房亲戚承携了她,没想这如今成了人家手中的工具和玩物。按村里人的想法,老连长肯定是纳她做了小,这倒也罢了,世事就是这,可谁想得到十八娃会是这般的下场!

            想到这儿,孙庆吉忍不住打一声嗝儿,腹中顿觉肝肠下坠,紧缩屁股慢夹腿,一股热尿就遗到裤裆里。由不得屁股一抬,伸手摸了一把,见满手的尿水淋漓,就红着脸儿指责奴奴:“你咋把茶水倒在了凳子上!”

            刘奴奴当然心里明白,不便说他什么,只顾以兰花指掩了嘴“哧哧”地笑。偏不偏老连长是哪儿疼就朝哪儿戳,他搬住孙庆吉的肩膀问:“哎哎,你那遗尿的毛病儿好了吗?我二婆子给娃讨了个验方,灵得很哩,你不妨试试呢!”老连长倒也是好心,以往见了总拿他这毛病儿寻开心,可这回是诚恳的,是真切的,孙庆吉的脸上是红一阵的白一阵,手上是端起茶碗又放下。所幸刘奴奴机灵,他蛇过头挡住孙庆吉尴尬的脸,嗓音明快地对老连长说:“你说的都是猴年马月的事,年轻着谁没这毛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