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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书籍名:《山匪》    作者:孙见喜


                                    又一想,不为了一口吃喝,谁甘愿叫人当猴耍呀?一时心下悲伤,就作叹这非妾非佣半明半暗的日子啥时候才是尽头……

            老连长又说话了。他大睁着眼睛,情绪真切地望着十八娃,说:“我想好啦,老了以后,打不了仗啦,噢,或许活不到老就死在了战场,那就下一辈子啊,我学唱臭臭花鼓子呀,我想我当艺人能走红的,我爱这一行啊!”

            十八娃的心,却十分平静,她没有说他是“老夫说的少年话”,却转个弯子附和着说:“是啊,外婆走红着那几年,走到哪儿都是满天彩霞。可人说了,好花没有百日红啊!其实哩,做啥都有难场的时候,打花鼓子的一到娶妻嫁女,人家眼里就是下九流,跟吹龟兹的乐人一样,啥人寻啥人去吧!”

            老连长固执地说:“嗨呀,人世上的偏见哪儿没有?我看打花鼓子的这行当好,人活得受活啊,你看刘奴奴,啥福没享过?人活一世活啥哩?就活个乐哉!”

            十八娃说:“乐哉倒也乐哉,可乐哉过了受的那惶啊,外人谁知道?我外婆唱过一支曲儿,是唱他们自己的,那个心酸———”

            老连长说:“我没听过,唱心酸?你唱几声我听听!”

            十八娃不得不唱。她轻声细气着,软绵绵的音儿从鼻腔里泄出来:“上台穿绸又挂缎,赛过王侯和官宦。下台补丁吊着线,像个叫花子来要饭。有戏酒肉和白面,没戏饥饿肠子断。接戏来车马一长串,拆台时挨打又受弹。赢台时披红又挂缎,赛过结婚拜香案。输了台砖头身上蹿,一个个血头又烂面……”

            老连长的伤情日渐好转,二寸长的口子基本愈合,只剩下蕃麦颗大一个脓点。每日有仵老广前来换药,药水水擦洗了,再敷上药面面,再绑上绷带带,再口服西药片片。老连长享受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清乡的事,有两个参议主持,各团各营分片包干,又有各保各甲自清自查,用不了多久,东秦岭这一片地域就会成为最令杨主席放心的辖区。到时候叫两个参议进省汇报,绥靖司令的事恐也黄不了,他杨主席任我老连长把守东秦岭,真正是天爷有眼!虽然说,中秋夜制造恐怖的“读书会”分子一个也没有逮住,但他们跑到哪儿都躲不过去。如今的陕西是杨主席的天下,况全省全国都在清乡,看你这些人能躲到哪儿去?除非你钻进老鼠窟窿甭出来。

            小跨院(12)

            老连长时不时地哼一阵花鼓子,也有心情听说书了。他叫人把东关戏园子的盲艺人接到小跨院儿,嘀里咚嚓地说了诸葛亮又说薛仁贵。心里酥麻着到了床上,又有十八娃那温柔的指头在脊背上摩挲。这戎马一世的,也该叫身子骨软和软和啦!

            十八娃把多少年的老陈东西都搬出去洗,床上的铺盖、柜里的衣物、窗上的帘子、包里的裹脚,统统叫老厨娘抱到井上去洗。两个大木盆,一个泡衣物,一个泡皂角,挎娃子洗头遍,老厨娘洗二遍。十八娃忙中问候老厨娘,说是洗一洗了歇一歇,不要太忙活。老厨娘说,忙是不忙活,就是用水多。十八娃就高声吆喝卫士长,说把你打胡基的壮劳力借过来用用,绞水这活儿挎娃子胳膊短搬不动。

            小牛郎就过来绞水,脚上还戴着链子。辘轳在他手里吱咛咛响着,一桶清亮亮的水就把日光反射得满院子晃动。他又嚓啦啦拖着链子提水过来倒在木盆里,木盆里满了,又倒在灶房的瓮里,瓮里满了,他又到捶布石上去砸皂角。老厨娘说,皂角核儿你给我捡到碗里,那煮锅还是补物哩。

            十八娃出来进去不拿正眼瞧他,小牛郎也默头搭脑着做活。谁也看不出来,有一股子暗流在俩人心间潜涌……

            这几个人在井台上忙活的时候,蚂蚱脸卫士长却在小跨院儿里打人。带铜头的皮带,噼里啪啦地落在一个白须的老人头上,老人身子趔着,一手护了头,嘴里“是这样是这样”地解释着。卫士长不听他的,只顾一边打一边骂:“年前送的木炭一烧就崩,今回送的柴火又是湿木轱辘子。你还当保长哩,当你妈的逼去!嗯,当你妈的逼去!”

            三十担柴全是些二尺长的湿湿树桩子。十八娃朝卫士长哎哎了一声,又朝远处挥了挥手,卫士长就气呼呼地朝老保长尻子上蹬了一脚。老保长连爬带滚而去,卫士长就朝十八娃筛着双手说:“这柴火能用成?三个小灶一个大灶全煨黑烟啊?”十八娃朝他跟前走了几步,手朝井台上一撩,压低声音说:“有恁么好的劳力,看石头给你破不开!”

            以后的日子,小牛郎就天天在小跨院里劈柴。三十担柴摞起来像小山,小牛郎上去下来不方便,十八娃就叫卫士长给他卸了脚上的链子。卫士长爱喝两口小酒,十八娃就把柜子里的陈酒给了他两瓶。卫士长喜欢和侍卫班的弟兄打个小牌,十八娃就时不时地给他几个铜锅子。

            十八娃把老连长侍候得脚后跟上都是舒服,十八娃也把小跨院的手下人使唤得心眼里都是服帖,连疑犯小牛郎也成了这伙人中的一员,谁做啥都要喊他过来帮下手。小牛郎言短,面情又木然,有时候终日不说一句话,但他极有眼色,不论谁要做啥,心里一想他人就到了跟前。老厨娘问他:“你做家务烧灶火咋恁手熟呢?”小牛郎答:“我本来就是烧茶炉的。”

            小跨院里,没人怀疑他这个身份。

            小牛郎睡在柴棚里。饭食上,是老厨娘混合了剩菜和锅巴一盆子端给他,端多端少他都吃完,不再把饭剩下。稍有空闲,小牛郎就坐在院里劈柴,他劈了头遍劈二遍,头遍他把树桩子一破四瓣儿,二遍再破成镰把粗细,又整整齐齐地顺墙摞得一人高。三遍是劈一次烧三天,那些镰把粗的柴节子,他又一根根地一分为三,均匀地摊开,白花花地晒了半院子,晚上了拢在一起,又用藤条扎成桶粗一捆。大小灶房的伙夫来取柴,都夸说这柴火易燃又无烟。卫士长听了心里十分惬意,就吩咐老厨娘吃饭了多给小牛郎俩蒸馍。

            老连长偶尔坐了轿子去视察,去演讲,去应酬县城方方面面的邀请,但他老老实实遵照着十八娃给他的规定,晚上必须归宿,必须喝一碗参芪五味猪心汤———因为他身子还虚着,严重的盗汗就是证明。

            这一夜月黑风高,子时又下起小雨,淅淅沥沥地漫天声响,让失眠的人心里发冷。

            短胳膊挎娃子拎一瓶烧酒开了小跨院的偏门,门外的流动哨冻得缩成一团,鬼一般在雨淋中走过来走过去。挎娃子朝门旁的木岗楼上蹬了一脚,骂一声:“狗日的人呢?”流动哨游过来,不满地说:“喝去了,搓去了,侍候卫士长去了。”

            短胳膊挎娃子把手中的酒一扬,过去一撩雨衣揽了流动哨的肩。流动哨尻子往后坠着,俩人就推推搡搡而去……

            柴棚里,小牛郎没有睡。昏黄的油灯下,他一下一下地磨着斧头,巨大的身影在挤挤狭狭的乱物上晃动,斧刃上的白光反照着一张沉重的脸。他上半身撑着胳膊在磨石上僵硬地动,一支童年的歌就在心中响起:发辫辫扎上红绳绳,窗纸纸贴上织女星。星星星星当头照,你给我盖个娘娘庙;日头日头红彤彤,你给我盖个柴棚棚;月亮月亮白光光,你给我盖个小房房……

            他原本是早早躺在草铺上的。可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尽是十八娃的一个眼神。那是他拎着水桶一跨一摇地往厨房去的时候,猛一抬头就看见了窗户缝里的一只眼睛,那是十八娃的目光,传给他的分明是一句话,一句肯定的话。夜来凄冷,这话就在他心里咯吱吱绞上来咯吱吱吊下去,折腾得他睡不着,只有起来磨斧头。斧头在磨刀石上带着分量移动,窗缝里的那只眼就一直瞅着他……

            一阵风把门吹开,小牛郎起身关门。门自己闭合了,小牛郎抬头,是十八娃站在他面前。他不由得一怔,啊地惊了一声。十八娃扯住他的胳膊,压着声音,很冷静地说:“今黑来是个好时机,咱们偷跑。走。”

            小跨院(13)

            小牛郎这才看清,十八娃是一身老厨娘的打扮,头上是印花包巾,身上是蓝布围裙,胳膊上是碎花包袱,裤口处扎了带子。小牛郎不说二话,一歪头,隔丈把远就噗一下吹灭了灯。

            两个黑影出了小偏门,贴墙疾行。小牛郎突然脚下一滑,身子一蹲,蹦起来了说一声“你等等”,就又飞也似地返回院里。十八娃目光看着小偏门,倒着身子往后退。远处有游动哨,哨兵手中的电筒光,在雨幕中如萤火虫飞来绕去。

            片刻,小牛郎跑了回来。隔巷子人家有灯光隐映,她看清他满脸是血,手里提着斧头。十八娃身子一颤,倒抽一口冷气。小牛郎压着嗓门说:“我把他给剁啦。”说着架起十八娃的胳膊就跑。十八娃喘着气问:“啥?啥?”小牛郎铁钳一般的胳膊夹紧了她,说:“我把老连长剁成节节子啦,剁成节节子啦!”十八娃一听腿就软了,连说:“你咋是这?你咋是这?”身子就瘫得直不起来。

            小牛郎不管三七二十一,夹住十八娃的腰,朝后背上一抡,像扛了一袋蕃麦弓腰迅跑。转过巷道的拐弯,短胳膊挎娃子猛地从墙头跳下。小牛郎一惊,斧头就举了起来。十八娃还抽抽泣泣着哭,挎娃子低吼一声:“这会儿还哭!”说着猛地推了一把小牛郎,手枪一扬,说:“快跑,后边有我哩!”

            秋风秋雨一阵紧似一阵,夜幕像湿包袱裹紧了商县城……

            葫芦豹(1)

            老连长被人暗杀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东秦岭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