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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书籍名:《山匪》    作者:孙见喜


                                    南北二山的会道逛山又都蠢蠢欲动,十八盘冒出一股子武装,公开打出旗帜在北宽坪集上游行,喊的口号是“抗日灭蒋”;流岭槽的毛老道又在老窝子里发了芽,这一回不再上演皇上登基封大臣的“后清”老戏,旗还是黄龙旗,但旗标上绣的口号却是“举起右手打倒国民党,举起左手打倒共产党”;官路上又出现了拦道抢劫的,上下州川都有保长甲长被杀被绑。县城的学生一队一队到集镇上宣传抗日,到各小学去教唱抗日歌曲。老连长组建的清乡团,出征的锣还没敲响就偃旗息鼓。一时传言四起,人心惶惶,不知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人在三个月之内就占领了东三省。蒋介石又四处撵着打共产党,一时间国门敞开,张学良又乖得跟娃一样遵令不抵抗,倭寇就乘虚而入。呼吁抗日最响的是文人学士,而文人学士却连三斤半的土枪也掂不动,一般的老百姓连过日子都不得安生,何言救国抗日,这是东秦岭地区的民情世相。外边日本人狼威虎势,里边老连长又遭横死,老山林里的妖魔鬼怪就张牙舞爪着要出世。可是,不等风起云涌,老连长的两个参议就对可能出现的变乱采取了强力举措。

            他俩在司令部的大会议厅里主持召开了紧急军事会议,宣布:一,由李念劳接替老连长纵揽全局统一政令;二,即刻派员赴省向杨主席报告老连长遇害真相,请求确认或任命李念劳为“商洛绥靖司令”;三,着令麻春芳驻防县城,抓捕暗杀老连长的恐怖分子,并整肃工商秩序;四,着令王双考调驻城西胭脂关至麻街川一线,守护县城西大门;五,着令左撇子固守武关富水关,严防河南土匪袭扰龙驹寨;六,着令右跛子强化竹林关防线,严防巨匪唐靖儿固士珍;七,着令白脸娃娃进驻山阳县高坝店一线,协防右跛子扼制唐、固,防其觊觎上下州川……

            会后,各部皆依照如上军令,迅速调防到位。可是,多年协防陕豫边界的左撇子右跛子,却突然发布讨伐令,认定老连长遇害是李念劳为了篡权而指使凶手所为,所以他们要发兵讨逆,铲除内患。正当李念劳王双考会同两个参议于慌乱中重新调兵布防之时,又突闻白脸娃娃带队从高坝店直接投奔湖北郧阳,接受了唐靖儿固士珍的改编。这一下老连长的嫡系诸将真正六神无主,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二位参议亲自进省城向杨主席面陈最新事变,以求帮助挫败叛贼并鼎力协助商县城防。

            唐靖儿固士珍这边,收编了白脸娃娃并得知老连长亡故之后,即刻派了张子刚骨头皂到西安省面见杨虎城,表达归附之意,其意图当然是欲取代老连长入主东秦岭地区。但是,早知唐、固恶名的杨虎城只给了一句话:“可以给你们编一个旅,但须先整饬军纪。”唐靖儿固士珍得此一句话,便把前半句宣传为对他们的认可,把后半句放话为整饬老连长部队的“军纪”。于是,由固士珍白脸娃娃打先锋,气势汹汹朝商县城进逼而来。

            其实,杨虎城哪里就任由了他们这些秦岭山里的土豹子胡作。他未给李念劳什么实质承诺,也未给唐、固正经眼色,而是派出了他手下的韩世本团、张志厚团,日夜兼程,赴商县城收拾老连长的残局并控制东秦岭以至豫鄂边境的局面。如此一来,东有左撇子右跛子,南有固士珍白脸娃娃,西有杨部的韩、张二团,三股军事力量齐向商县城进逼。一场大战在即,苦胆湾人又进入了新一轮“跑贼”的恐怖之中……

            如上局势,统统装在陈八卦的脑子里,他在孙老者的家里给高二石一五一十地作着详细分析。面对时局新变,高二石在心里琢磨着他自己的护村方略。

            孙老者在泥坯上写字,跟前围着他的一群孙子———金虎、跟虎、三虎,还有程珍珠的女儿玛瑙。孙老者写一个字,就教他们念一声。金虎、玛瑙已上了初等小学,知道规矩,端坐于小板凳上,目不斜视。跟虎、三虎尚小,一个藏在爷的怀里,一个爬在爷的膝上。

            孙老者念:“西域贾人,有奉珠求售于尚文者,索价六十万。识者曰,此所谓押忽大珠也,六十万酬之,不为过矣。文问曰,此宝作何用?答曰:含之可不渴。文曰,一人含之,千万人不渴,则诚宝也!若一珠止济一人,为用已微。吾所谓宝者,米粟是也,有则百姓安,无则天下乱,岂不愈于彼乎?”

            爷教一句,孙子们跟着念一句。念了句子又讲含义,又在泥坯上一笔一画地教他们写,教他们认,极尽耐心,极尽苦心。

            陈八卦注视着这一群孩子,想起自己的小外甥,那个去西北大学攻地质的小亮亮,怎么就和老连长大婆子的一双儿女同了志合了道?冯大人搞清党,他们同时被抓被捕,可老连长的儿女被人赎出,小亮亮却不知下落。一时间,他神情凄楚起来,心想这明日的江山未来的世界,就目下中国地面上蹦的这几个猴,恐谁也撑不起社稷扶不住犁耙……

            高二石看着泥坯上的字,渐写渐干,几个娃娃也迫于爷的威严勉力背诵,就忍不住说:“爷,你教的这书还是民国元年的,如今都到民国二十一年了,初小高小早用了统编新书,这旧书早都作废了!”

            孙老者说:“二石啊,新书旧书只要教娃们治国齐家识道理,这就是好书。如果教给咱们后代的全是人家的道理,那就不是好书了!”

            葫芦豹(2)

            陈八卦猛然醒悟,也附和着说:“听人说东三省的学校全换了课本,这不是好征兆,树棵子从根上勒断,叶干枝枯是要不了多少时间的。”

            二石说:“日本人倒也离咱远着,只是老连长死了窝里乱了,这瞎锤子固士珍说来就来,咱这护校队要从民团里拉出来不说,恐怕还得配上重火力哩!”

            陈八卦说:“此言差矣!在我看来,不护校就是最大的护校。你想么,瞎锤子其所以在高等小学下工夫闹事,主要是和孙校长结仇执气。如今孙校长叫人杀啦,他的仇就算报啦,一场事也就了啦,如果咱再弄些人刀刀枪枪的咋唬,那他不想收拾你也得收拾你。就是在孙老者面前,恐怕他固士珍还得装个正经晚辈。当年着,孙老者还说叫他去北山学手艺哩!至于学校里这些先生,这些学生,稍微聪明一些的人都知道,到了明儿,这些人就不可估量,谁知道这中间出啥人呀?再说了,如今的固士珍,人耍大了,就要吃笸篮大的馍。他想的是坐商县呀,进西省呀,恨不得明儿就和老蒋拜把子呀———”高二石打断他的话,说:“他进县进省都要从咱这儿过呀,从咱这儿过就肯定要踩踏咱。军需粮秣呀,人役夫差呀,全由咱背咱背不起,一口拒绝了咱又得罪不起。你说咱这三百多户近两千的老少,也不是说跑就跑得了的?”

            孙老者把几个娃轰到椿树底下去耍,他卷起袍角一下一下捋着毛笔上的泥水。之后,头朝老圈椅上一仰,身子困得嘴都合不拢。片刻,他长吁几口气,翘翘着胡子说:“看你说这样子啊,这次是队伍和队伍之间闹事哩,说白了就是争地盘抢王位哩。要是这啊,我看护校队还是继续搁在民团里,最要的是武器要管好,要不过路的队伍谁见枪杆子谁眼红。民团上,咱是明散暗不散,粮秣上咱叫各家准备上些,到时候还在大堰上搭饭棚,兵不进村,马不踏田,糊汤面竹叶茶照旧送到大堰上,一切应承由我出面,只要我走得动。你瞎锤子再瞎,我也不是没操你的心,就是白脸,他也是咱州川的娃么!就是他武关竹林关上来的左右二将,他们也曾是老连长的左臂右膀,当年到我门上,哪个不是上席的客?再说他杨虎城的人马来了,咱就叫娃们唱歌欢迎啊,他杨主席不是也发令鼓励教育么?按我的心思,哪一路的队伍都离不开百姓,谁得罪了百姓,谁就应了你陈八卦说的,枝干叶枯要不了多长时间。”

            孙老者的话当然也有道理,也有多少年都屡试不爽的道理。但是,毕竟年头儿不一样了,长虫有了碗粗的腰就变蟒呀,鲤鱼到了河津就要跳龙门,蛤蟆成了坑里的王就想吃天鹅。陈八卦说:“如今的世事是十八王子乱当家,真龙天子和草莽英雄混在一起你就认不清。不过最要的一条你老人家可要记着,野的终究是野的,爱怜不能治世,驯化难革物种。像固士珍这种人,你叫他安分守己做庄稼,你叫他一老本分学手艺,他娘怀的就不是那个胎!所以呀,二石你还是要多想几步棋,近两千口人在你手里握着,千万不敢再有个啥闪失。前年着一时死了八个,做哭丧棒把村沿子上的柳树棍都砍光了,再要出事你娃就跪着在村里走路。”

            高二石说:“我想好了,有您二位爷保佑着,我能把圪蹴在兵灾战祸夹缝中的苦胆湾百姓守护住。老者爷说的对,福吉爷说的也对。只是我想,得早早把村里拄拐杖的老人学龄前的儿童奶娃娃的媳妇,先行上山进洞。青壮年的男女守在村里,没事了依旧耕织,听从孙老者应酬事由,有事了或跑或走或护村看家都是麻利人,就是遇着蛮子进村,也不怕他横行胡来。总之,护校队及民团的武器不能出世,埋在谁家窖里谁操心,过后对付土匪逛山绑票抢劫,民团还是民团,这一点不敢马虎。”

            陈八卦说:“娃你这想法好着哩,只是往后不能再指望这俩老朽了。孙老者膝盖上爬的那几个是他的命根子,往后他是拿老命熬油点小命的灯。可我指望啥呀,我本是尘世外的人,庙里的灯油,学里的柴火,都准我的事,可我积福行善救得了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