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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书籍名:《山匪》    作者:孙见喜


                                    我连我都救不了。老连长一死,我送往县上的青油连豆料钱都收不回来,我的油坊关门呀。唉,想当年,物阜民康启佑惟凭列圣德,谷熟人育尊宁永赖诸神扶,可如今———”

            高二石拖着哭腔扶着陈八卦说:“福吉爷,你可不能走啊!”

            高等小学没了专职的护校队,治理上全凭牛闲蛋的一柄长把铁锨。牛闲蛋也不是当年目不识丁的大老粗,动不动就拿锨把捅学生了。如今的他治校全凭拿嘴说,长把铁锨主要用来铲杂草修道路务花园。人都说这牛闲蛋说话做事跟换了个人一样,他说我这长进是当学生当出来的。先生们也确实佩服,每当上课的钟声一响,他就提了铁锨进了教室,真真诚诚地坐在最后边。多少年里,他跟班撵级,逐册苦读,书已念到第八册。唐文诗校长说,他插在学生伙里,认真耕作幼年时荒芜了的心田,书照背,仿照写,歌照唱,操照做,把一颗粗糙的心修得文质彬彬,也算是苦胆湾少不了的一个人才。

            孙老者的孙女玛瑙是初小唯一的女生,牛闲蛋就少不了接来送去,这就熟识了玛瑙之母程珍珠。待知道了程珍珠和已故孙校长的根根梢梢,他就佩服了她的胆识和深情;佩服了她的胆识和深情,就更佩服了二嫂饶的胸怀和雅量。程珍珠是有文化的女人,她除了协理染坊侍候老小外,就帮助公公在家教几个孙子读书习字。孙家的一堆媳妇里,已故孙团长的未亡人琴,也是能算会写的人,这样牛闲蛋就生出一个想法,他想仿照当年孙校长在农闲开办“平民识字班”的办法,也在冬闲之时办个妇女识字班,教员就请程珍珠和琴担任。他这想法也得到了新任保长孙庆吉的支持,这位尿床王说:“土地爷爷本姓张,庙庙盖在山顶上,上来下去不方便,尻子磨得出溜儿光。这识字班的地方准我的,我后晌就派人打扫坡上的土地庙!”

            葫芦豹(3)

            但是,这想法要实行起来,还得孙老者点头。

            话在孙家一说透,二嫂饶就真心支持,她说大大不是只把他孙子的读书看得重,我们要是生在他的膝下,他也会教的。但她说她年纪大了,家务上也离不开,就说叫三嫂忍也去识字班,屋里她一人能撑住。这话给忍一说,忍却一口拒绝,说妯娌仨人当先生的当先生,当学生的当学生,叫二嫂一人侍候一家老少的吃喝,谁心里能过去?一个识字的话题把孙家的四个媳妇激活了,连年丧夫的沉重一下子轻了许多。吵吵来嚷嚷去,比较统一的意见是:程珍珠和琴都去识字班当先生,回到家里再教饶和忍。大家说,都在一个锅里搅勺把哩,烧火做饭着就把字认了。

            可这事在孙老者跟前打了绊子。

            孙老者给牛闲蛋说:“办识字班是好事,但你办得不是时候。”就说了目下东秦岭的军政形势,老连长一死窝子内乱,东路里守军要进城讨伐,唐、固要趁机争抢地盘,西安省的正规军要来收拾乱局,百姓尚不知何去何从,哪有一片安宁地方搁置一张书桌?土地庙地方是好,庙门上昔年就有对联说是:威镇一方旦暮豺狼远遁,灵拥万户春秋稼穑丰登。可你没想,万一兵匪突袭,一堆女人不是反而成了对狼虫的吸引?荒年乱世里,切记不要把妇女集合在一堆里做事,越分散越安全,游狗闻见荤腥就不要命,逛山丁勇看见一堆女人他能撒了手?

            事情传到高二石那里,他就把牛闲蛋臭骂了一顿,说你是给长年不沾荤腥的豺狼准备一碗肉丸子啊?得是脑子发昏啦?还念了八册书哩,你从一册念去吧!

            牛闲蛋没有对骂,没有发火,他忍了,他认了。人家高二石说得在理。事情传到孙老者那里,孙老者说:“这牛闲蛋有了八册书的涵养,他接着念第九册吧!”

            孙老者又叫来高二石。在大椿树底下,他指着树顶上斗大的葫芦豹窝说:“野东西也会变啊,你看我这一群娃在树下面写字,指头蛋儿大的黑蜂在头上嗡嗡。娃写他的字,蜂做它的活,我这几十年了,人蜂安然相处,为啥哩?蜂知道我能善待它,性子也就习乖了么!”高二石抓耳挠腮不解其意,就恳求着说:“好我爷哩,我还急着哩!王山上的洞还要加固,有几处栈道的栈椽朽了,栈板裂了———”

            孙老者抚着高二石头上的短茬子头发,软软着声说:“好我娃哩,你不急你不急,有爷在哩么!你听爷说,做啥事不要太硬、太撑、太倔、太过,人常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好心不一定办成好事。你看你,怎么能粗口大气着跟牛校董说话哩?你当学生着人家就是校董,又是上辈子人,前寿五旬迎花甲,待过十载祝古稀。在他面前,再说你还是个娃呀!”

            高二石又急又感动,连说:“好爷哩好爷哩,我的不是!我的不是!”

            孙老者又说:“好娃哩,牛校董当年着是毛里杂碎的,外号牛闲蛋嘛!可人家撵班级念了八册书,习性上有了谦谦君子气,教育能改变人,爱怜能改变人,敬神也能改变人,这你要记着!爷再给你说三句话,你往后期前途还大着哩,爷这三句话你要装在心里———莫看谁的官大,莫看谁的钱多,要看谁肚里装的书多。”

            初冬的暖阳下,孙老者领着他的一群孙子在院里写仿,一个杌子上爬一个娃,散散落落列坐他的周围。孙老者头戴蚂蚱腿的石头镜,仰在老圈椅上,一手撑了古书在读。他头戴黑呢帽顶子,脑后光光亮亮地拖着一条尺把长的花白小辫儿。辫分三股,夹以梭线,黑色绦带扎了辫梢,绦带的两个穗子静垂于椅背外边,阳光下十分好看。自十八娃走后,给他梳头扎辫的活就由饶来承当。饶是细心之人,也是忠心之人,每日梳头扎辫都要尽量给他弄出当年的派头。头发稀疏全白之后,她在发中夹编一绺黑色梭线,这辫子就有了老壮之人的粗硕花白,背后看来颇为刚强清爽。遥想当年住衙门,年轻的孙法海一身公服脚踏皂靴,在剃头铺花二十个麻钱儿,出来后背上就拖了松五馈的大辫子,辫梢过臀,三条穗子垂在腿弯,前额剃得青白,顶发抹着桂花油辫发润过刨花水,配着红如血黑如漆钢板一般笔直的水火棍,那身段那派头岂是一般后生可比!往后的几十年里,他出入梓里,或承头公益或说事合辙,水火棍不曾离身。而今,他身旁斜靠的水火棍虽已老裂变形,可唯有它陪侍身旁他才显得完整,否则别人看着他残缺,他自己也觉得没了水火棍就路也没法走话也没法说。

            此刻,他困了,以古书掩面闭目遐思。他想起死于非命的大儿子承礼,就不明白天下真有所谓的“太岁”么?十八娃,那个银盘大脸双下巴的乖媳妇,人说老连长死后就失了踪影,可她就是再改嫁也会捎信儿回来的呀!自从入了于府,她虽不曾回来看过金虎,可也不止一次地捎回来衣物零钱,不止一次地问候一家老小。她心肠软,回不了家是身不由己,这孙老者能想得来。眼前,九岁的金虎在爷眼里已有了小伙子的架势,可他不曾见过他大大,也见不着他妈妈,虽说他二娘饶三娘忍四娘琴蛮子娘珍珠,都睡觉争着搂他吃饭争着喂他,可孙老者的心里,总觉得这娃可怜!由不得有好吃的了多给他留点,过年压岁了多给他俩麻钱儿……

            孙老者叫来金虎,搂在他的老圈椅里。金虎伸手摸着他的脸,说:“爷,你怎么哭啦?”孙老者说:“爷没哭,爷啥时候哭啦?”说着两股老泪就从眼角溢出。金虎又说:“爷,我知道你又想我大大了。你说我大大到老河口打贩挑,过年就回来,可过了一个年他没回来,过了一个年他没回来,他把咱忘了吧?”

            葫芦豹(4)

            爷已泣不成声,几个孙子就都围拢来,个个揉着眼窝抹着鼻涕。爷给金虎说:“你大大这人犟,做事又认真,待人上难免刻薄,留给自家的路就越走越窄,到最后就没路走了……”几个孙子忍着声争相给爷擦眼。爷伸长双臂把他们朝怀里一搂,说:“娃们啊,听爷给你们说,见了长虫横在路上,你就绕道走;见了雀子冻死了,你拾一把柴草给盖上。世上万物都有灵性哩,你给他一口,它报你一斗。一句话,万物为善,吃亏是福。”

            因为程珍珠说话是山西运城口音,所以娃们都叫她蛮子娘。蛮子娘就蛮子娘,程珍珠乐呵呵地亮声子答应着,抱了这个又搂那个,浓浓的亲情就洋溢在孙家大院儿。忍还是凄凄楚楚地终日不得开颜,偷空儿就到娘娘庙里去烧香,送子观音那里也是一次一次去许愿,村路上碰见抱娃的媳妇,她把头上的帕子拉得低低的老远就避开了。镢头老三孙兴让,天一亮就背镢头上了坡,整天都是肩挑背驮,人累得腰也弯了背也弓了,一天到晚不说一句话。黑来吃了饭,他又去侍候两头牛,又是给刷毛皮哩,饮浆水哩,拌麸料哩,垫干土哩,总是不得闲。终于得闲了,又对视着卧地反刍的老牛嘟嘟囔囔,谁也听不清他说的啥。他说一说了又抹眼泪,抹了眼泪又自言自语,仿佛这世界上只有俩老牛是他的知己。染坊上偶尔也有生意,但生意是找上门来的,孙家已没有人手去赶集收活,当年在上下州川集市支帐子摆案子挂幌子的红火一去不复返了。孙家的日子虽清淡凄苦,可纺屋厨下一片芬芳。牛闲蛋办妇女识字班的想法被否定了,可这想法激起了孙家四妯娌识字的兴趣。她们在厨房里挂个小黑板,由珍珠每天在上边写一个字,谁来舀饭,得先认字,娃们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