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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间一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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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书籍名:《花间一壶酒》    作者:李零


                                    书法,钟王之前,鼎彝简帛上的字,漂亮,但写字的人是谁,谁也不知道,反正不是书法家。书法家出,则书法之道亡,好像沈从文讲过这个道理。

            余嘉锡先生说,诸子即后世之文集。但后世之文集重在辞章,所收多是诗文类的文学作品。其实,更准确地说,后世之笔记语录,拉杂写来的丛谈琐语,才是诸子的本来面目。我以为,杂文随感者,上承诸子私乘,下启稗官野史,其实很伟大。但它伟大就伟大在随心所欲,恣肆汪洋而不拘一格,想到什么说什么,人为拔高,就把它毁了。杂文的特点是杂,杂有什么不好?诸子直白,不像辞赋,花团锦簇,让人眼晕心烦,我喜欢。野史胆大,不像正史,话到嘴边留半句,遮遮掩掩,我也喜欢。这些好搁一块儿,就是杂文。我喜欢杂文,不过是因为它短小精悍,主题不限,格式随便,适于表达即兴的想法,生活中的一眨眼,思想中的一闪念,攒多了,粗作分类,随便剪辑一下,来点蒙太奇,好像旧式文人,拿小诗当日记,确实有其他文体不及的地方,自己也可留个纪念。

            在这本小书之前,我已出过一本杂文集,叫《放虎归山》,八年前,辽宁教育出版社出版。当时,我说,我很想摆脱学术工作,坐下来读点闲书,唠点闲话,写点闲文——因为学术太累,专业分工铺天盖地,“老吏抱案死”的知识分子圈,令人憋气——那种感觉,就像麋鹿久羁苑囿,顿起长林丰草之思。可是,直到现在,我还赖在这个圈里不肯走,退休的年龄又没到,有朋友总是来问,你说的话还算数不算数。我说,算数。

            从这本小书里,你不难发现,我确实是在走向业余,而且是怀着浓厚兴趣和极大的敬意。

            李零

            2005年1月24日写于北京蓝旗营寓所

            大梦初醒

            花间一壶酒(1)

            李白是诗人,也是酒鬼(他自己的说法,是“酒中仙”)。诗写得好,酒也喝得好,神思缥缈狂放不羁痛快淋漓一泻千里的诗情,全是借着酒劲释放出来。这就像有些摇滚歌手要吸毒,听的人也吸,吸毒状态下的声音不一样,外人难以体会。

            李白嗜酒如命,经常烂醉如泥,喝,喝,天天喝,直到醉死当涂。后世酒楼,拿他当招牌,画个醉汉,叫“玉山倾倒”,挂个酒帘,称“太白遗风”。他是喝酒喝出了大名。

            不过,李白喝酒和现在的喝法不同,不是猜拳行令,轮番敬酒,更没有生意好谈,关系好拉。他是诗人,诗、酒有不解之缘。诗是吐心头不快,酒是浇胸中块垒,“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梦游天姥吟留别》),缘在什么地方?全在一个“愁”字。他写喝酒的诗很多,我最喜欢,还是《月下独酌》: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诗中的酒徒本来是半夜三更喝闷酒,自个儿喝没劲,就拉上月亮和自个儿的影子,其实是形影相吊,还是自个儿和自个儿喝。酒劲上来,扯着嗓子唱,月亮摇摇晃晃;拖着身子舞,影子跌跌撞撞。古代写喝酒的诗很多,这首最好。

            “月下独酌”,是一种意境:

            喝酒一定要夜里喝,而且是一个人喝。

            喝着喝着,如果能喝出三个人来,则是更上一层。

            酒和文学有关,鲁迅讲魏晋风度,专门讨论过这个问题(《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曹操下令禁酒,把成心跟他抬杠的孔融给杀了(孔融的说法是,酒能亡国,色也能亡国,何独禁酒,而不禁色),但他自己照样喝,“釃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苏轼《前赤壁赋》)。他的《短歌行》也是写喝酒,“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雄浑,苍凉,也是得益于酒。诗中有“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可见也是月下独酌。文学中的酒,不是一般的饮料,而是效果缓慢的半毒品。研究秦皇、汉武的苦恼,我们知道,它和人生短促有关,和排解忧愁有关,其实是不死之药的代用品。三杯两盏下肚,不知心在何时,身在何处,什么恩怨尔汝来去,通通滚蛋。古人写喝酒,这是主旋律。

            酒中有哲学——苦闷的哲学。

            李白的诗,和陶渊明的诗有相似之处,特别是他不肯“为五斗米折腰”,讨厌做官,醉心于酒,精神像,词句也像。葛兆光先生说,这首诗,风格和陶渊明的诗相近,陶诗有“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句(《杂诗八首》),并有“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然复醉”等语(《饮酒》二十首序),他可能是从陶诗受到启发(《中国古典诗歌:唐诗卷》,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4年)。这里,我想补充一句,陶诗讲形影相吊,还有一组也值得注意。陶渊明写过一组诗,叫《形影神》,是反对释慧远。慧远作《形尽神不灭论》和《万佛影铭》,说人死了,身体不存而精神不灭。陶渊明不同意,写下这组诗。“形”是身体,“影”是身影,“神”是灵魂,三者的关系,是神学问题,也是哲学问题。在中国古代词汇中,“影”的含义很神秘,既可以是身影,也可以是画像,今语“摄影”、“电影”还保留着它的古老含义。古人认为,作用于“影”也会作用于“形”、“神”,比如给影子或画像扎针,就是巫术常用。

            陶诗是客主互答之体,共三首。第一首是身体劝影子,叫《形赠影》。身体说,人为众灵之长,却难逃一死,比起天地、山川、草木,哪样都不如,羽化登仙不可得,死后全是一场空,还是有酒就喝,千万不要推辞。第二首是影子回答身体,叫《影答形》。影子说,我和你总是相伴相随,悲喜与共,阴凉地里暂分手,太阳底下不分离,可惜的是,人终不免一死,形灭则影消,与其借酒消愁,不如积德行善,留名后世(盖名如身后之影)。第三首是由灵魂来总结,回答身体和影子。灵魂说,人之为人,全在灵魂,我和你们都不同,但只要活在世上,就要依托身体,只要依托身体,就会留下影子,无论是谁(如“三皇大圣人”和能活数百年的“彭祖”),都无法留住生命,喝酒只能暂时忘忧,非但不能延命,反而促其早死;行善也很徒劳,乃是身后之事,谁来夸你,你已不知道。最好还是听其自然吧,用不着高兴,也用不着害怕,该死就死,何必操心。

            这是可以称为“通脱”的人生态度,“通脱”是出于无奈。

            穷人,饿了要吃,累了要睡,如果最低生存都得不到满足,当然盼望“聊胜于无”,“有”最重要。但“有”了之后,吃什么好,怎么睡才得劲,问题又生。如果什么都享受过,非什么不吃,非什么不睡,最高的山爬到头,下又下不去了,怎么办?那才是最大痛苦。惟一的解决方案就是纵身一跃,一了百了,直接就下来了。古人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元稹《离思》),人只有到了这一步,才会懂得“聊胜于有”。

            花间一壶酒(2)

            喝酒的最高境界是“聊胜于有”。

            《月下独酌》,也有“三人”,但不是“形”、“影”、“神”,而是“形”、“影”、“月”。“月”是代替“神”,但不是身内之“神”,而是身外之“神”。月亮照在人身上,才有身体和影子的矛盾,喝了酒,三者的关系更乱。它让我想起中国的百年沧桑,想起我身边的激烈争论。

            让我打个比方,说说咱们的“月下独酌”:

            (一)人物。

            (1)月亮:西方的现代化。

            (2)酒徒:中国。

            (3)影子:中国的现代化。

            中国的现代化,留下的是中国的影子,但光从西方来(包括来自日本的折射)。特别现在,是从美国来(“美国的月亮比中国圆”)。我从来都不认为,中国西化的程度还太小,速度也太慢,一切不幸都是受阻于中国的传统,受阻于中国人的拒斥心理。撇开好坏不谈,这是不明事理,既夸大了中国传统的力量,也抹杀了西方文化的压倒优势,更无视于西方在世界上占据的普遍支配地位。

            国学是“国将不国”之学(没有西学,哪来的国学)。

            《新儒家宣言》是中国的原教旨主义。儒学本非宗教,但欲与基督教文化、伊斯兰文化鼎足而三,有如我国历史上的“三教”,则形同宗教,其自救之不暇,还要救人;自己都不明白,还要人家来求教,乃迂腐不堪之论。

            “东方之道德将大行于天下”,更是不自量力,自作多情,也自欺欺人。中国有什么道德可以大行于天下?

            (二)场景。

            面临现代化的中国,是“紫禁城的黄昏”,太阳掉在山背后,“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月光底下,花丛之中,摆着一壶美酒,酒中是各种西方思潮(自由主义、社会达尔文主义、无政府主义、民族主义、共产主义、法西斯主义,等等)。红红绿绿,混在一起,喝下去,翻江倒海,一醉不行,两醉没完,喝上了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