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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间一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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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书籍名:《花间一壶酒》    作者:李零


                                    四五千年前,第一批富起来的良渚人就住在这片高台上,穷人才“江南卑湿,丈夫早夭”。圈地和驱民力作,人力资源和土地资源的垄断,从一开始就是发展的前提。

            90年代初,电话初装费,高达5000元(人民币),换成美元,是美国的100倍,而工资收入反之,交钱还不给安,必须等半年,绝对是官营的垄断暴利。

            现在的房地产业和建筑业早已“化公为私”,但照样是暴利滚滚,“大公无私”的精神比当年更强。

            “天大旱,人大干,脱了裤子大干”,老农民,学大寨,挑水上山,一悠三颤。可惜的是,两大桶水浇在龟裂的土地上,好像撒了一泡尿。哪怕毛毛雨,普降甘霖得多少水?太笨太笨,经济学家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紧着“刀刃”,才是道理。

            八、阶级教育回头看

            小时候,到处都是阶级教育。

            例一,郭沫若说,万恶的奴隶社会,商代和西周,奴隶的命太贱,西周铜器※鼎的铭文讲了,五个奴隶才值“匹马束丝”。

            案:西周时期,贵族见面要互赠礼物,如玉器、马匹和丝绸(有点像藏族送哈达)。马匹,特别是“大白马”,是非常贵重的礼物。现在,瓦斯爆炸,矿工死在井下,一条命,只赔几千块或几万块。空难车祸多一点,也不过几十万。但一匹跑马,英国、香港用来赌钱的跑马,阿拉伯的,吉尔吉斯的,百万英镑也不算啥。

            例二,“文革”前,颐和园,排云殿,慈禧的画像,指甲很长,讲解员滔滔不绝,大家看一看,封建统治阶级的生活有多腐朽。咱们不妨算一笔帐。西太后一顿饭,折合银两,等于多少多少(忘了)银子,足足相当普通劳动人民多少多少人(忘了)吃一年的粮食。

            案:今天,这样的饭不新鲜。有人说,慈禧太后的饭,不能这么算。太后是天下衣食所出,现在的饭,将来的饭,维持再生产,继续大发展,都得从这儿出。军饷官俸大小事,什么不用钱,扣了这个,扣了那个,剩下再多,也不够天下的人分,每个农民,不用多,一人一口,就不得了。她不吃谁吃?吃得再多,也只是个零头。

            富贵人家有富贵人家的道理,过去不明白。

            九、美国太破,中国太阔

            1989年,头回上美国,觉得美国太破,除了市中心(down  town)是个楼丛,外面是一马平川,房子都很矮,和电影给我的印象完全不同。而且走哪儿,全都一模一样,简单而实用。后来,回到中国,印象相反,豪华酒店、娱乐场所,金碧辉煌,好像美国的赌场,阔得很(现在比那阵儿更阔)。招牌也冠以帝、王、豪、霸,一股子横劲儿。

            于是,有个到过美国的小孩说,呕,原来如此,看来美国还有待发展。

            但小朋友,你要知道,美国这么破,却是靠世界资源的1/6来过活,而它的人口只占世界人口的1/20还不到,他们该往哪儿发展?(数字是听朋友讲,没有查)

            中国的破,很容易看破。美国的阔,要慢慢琢磨。别的不说,光是它的普通设施,比如厕所,比如厕所里的手纸,比如公共建筑的每一扇门(无论左右开,还是前后开,都可自动关上),绝不是一件两件,而是所有,到处都如此。那个平均水平,得值多少钱?真是海了去。

            硬道理和软道理(4)

            再比如,美国的公园,大多都是空空荡荡的开放场所,供游人烧烤的炉架,用厚木板做成的桌椅板凳,一年四季,露天摆在那里,鱼在河里游,鸭在水中戏,松鼠满地跑,美国人都有车,下手很方便,换了咱们的老百姓,只要没人看,还不早就能拆能抱能搬的统统运回家,能飞能跑能游的全都下了肚子。

            十、环球不能同此凉热

            中国大地,“天倾西北,地不满东南”(《淮南子·地形》),故百川东流于海,春夏秋冬刮转圈圈风:

            风,甲地有高压槽,乙地有低压槽,才能刮起来。我国的季风是八面来风,古人叫“八风”,甲骨卜辞举其四,学者称为“四方风”。诸葛亮借东风,就是利用其规律,数家称为“风角”。

            水,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旧水利部,有人写对联,“文革”中的大字报有这么个对联,说解放后,它的工作成绩是“反平平反平平反反,扒堵堵扒堵堵扒扒”。河道摇头摆尾,这边淤了往那边流,那边淤了往这边流,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风水轮流转,全在不平等。

            《人权宣言》说,人人生而平等。这话经不起推敲。

            贫穷渴望富裕,富裕仰赖贫穷,人流、物流,财源滚滚,从穷流到富,从富流到穷,前提就是不平等。

            爸爸和儿子搞平等,以老马、小马互称,自讨没趣(见王朔《我是你爸爸》)。社会上的交往,该仰脖撅肚就仰脖撅肚,该点头哈腰就点头哈腰,不然误解丛生。孔子早就说了,礼的精髓就在不平等,故有纲常伦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司马迁说“天尚不全”,汉代盖房子,屋顶少铺三块瓦,故意(《史记·龟策列传》)。苏东坡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水调歌头》)。我想,就算地球成了富球,全球都跟美国一样,也得拉个穷球当垫背。或者另外找个星球,阔人乘鹤而去,此地空留穷人,也未可知。那时的宇宙也有穷富之分,穷球和富球,还是不一样。

            毛泽东的词《念奴娇·昆仑》,气势豪放。他说“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愿望很好,也很浪漫,但叫环保学家看,非常危险,也根本办不到。

            环球不能是一个温度,凉快的都跟昆仑山一样。

            十一、公平是挤牙膏

            为了发展,为了效率,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这件事不难,但吃进去容易吐出来难,共同富裕,那是谈何容易。富了之后,他们怎么才会想起,什么时候才会想起,还得分点匀点给别人,这可就难了。

            一般说,那得富到妨碍赚钱、有损体面,白日见鬼、黑夜扪心,实在不好意思的地步。

            历史学家说:

            饥民劫富济贫吃大户,工会罢工停产搞谈判,黑老大金盆洗手,阔米商开棚施粥,非法加合法,强迫加自愿,税收调节,慈善事业,什么法子都用上,才有一点点让步。

            这是我们听说过的。其他办法,好像还没有。

            公平是挤牙膏,挤一点出一点,不挤不出。

            十二、不患寡而患不均

            孔子说“不患寡而患不均”(《论语·季氏》),大同是人类共通自古就有的理想,可惜成本太高。谁都说,公平分配,前提是“物质极大丰富”。然而,历史上的“均”,却无不以“寡”为前提。原始共产主义的背景是“寡”,战时共产主义的背景也是“寡”。发票证,我们都经历过,其中的奥妙,不用回到石器时代,我们全都明白。反之,有点钱就打破头,绝无均同之理。这是咱们文明人的习惯,几千年一贯制,从无例外。共同富裕的“富”,那都是富人玩剩下的。

            人类通过富人攒钱,什么时候是个够,谁也不知道。1960年,有个爱尔兰科学家,叫贝尔纳(John  Desmond  Bernal,  1901-1971年),他给各国政治家算了笔账,全世界的财富有多少多少,人口有多少多少,科技水平有多高多高。他说,现在是时候了,足以让大家分享繁荣不受穷,坏就坏在穷兵黩武,所以世界级的大国领导(包括当时的我国领导),他给他们,每人寄上一本书:《没有战争的世界》,劝他们放下核武(当时,此书有内部读物,图书馆还查得到)。否则,大家同归于尽,他警告说。然而44年过去,地球照样滴溜溜转,没人听他老生常谈。

            人类几千年,有突飞猛进的技术进步,有层出不穷的历史事件,那都是少数富贵人家的事情,大多数人(特别是妇女)都没有历史,有也非常缓慢,令人有“一日三秋”之感。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地球上,却有不同的时间尺度。

            十三、三种人

            印度种姓,人分四等,婆罗门(僧侣)、刹帝利(武士)、吠舍(工商和农民),是体面人;不可接触者曰首陀罗(奴隶和贱民)。

            中国也有四民,曰士(初为武士,后为文士)、农、工、商,奴隶不是民,巫的地位很低,和尚、道士,早先没有,后来有了,也比不上儒生。

            历史学家说,人类从很早就开始畜奴,道理简单之极,就像他们捕食野牛野马,并不吃光(特别是动物的幼崽),而是关起来养起来,发明服牛乘马一样。

            硬道理和软道理(5)

            历史学家说,奴隶社会是文明社会的初级阶段,但纪元后的人类社会,一直有奴隶,现在世界上也还有几千万奴隶,特别是女奴(电视上讲,记忆如此,未经核实,或有出入)。

            人类的进步主要是工具的进步,牛马干的活,奴隶干的活,我们正在交给机器,或人工智能下的机器。除此之外,我们还保持着与古代社会的相似性,我是说结构上。

            奴隶社会是“潜结构”(借用吴思先生的术语)。

            如果用克隆人干活,历史就又转回去了,大家下不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