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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间一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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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书籍名:《花间一壶酒》    作者:李零


                                    这是我国的自由观。孙中山说,中国革命是因为自由太多,庄士敦大惑不解。

            没有个人,哪来的人民。没有人民,哪来的民主。人家西方讲民主,特牛个人自由,美国是典型代表。每家的房子神圣不可侵犯,私闯人家的地盘(property),主人可以开枪,个人存款和个人隐私,绝对保密。上班,一人一格子间,各干各的事。下班猫家里,光脊梁弄花莳草,做“丫的work”。没人管,也没人理。当然,个人自由的背后也有一只手,亚当·斯密叫“看不见的手”,即万能的“市场决定论”。这座五行山,比中国的五行山更厉害。西方传统,自己对自己的国民特好,甭管你祖上来自何方;对外则喜欢侵略,已所不欲己所欲都用武力说话。美国人,国内是“各家自扫门前雪”,国外是“专管他人瓦上霜”,国内国外都不许乱掐。这是他们的自由观。

            个人和个人,不能和平共处,怎么办?最好的办法就是采取隔离。香港有个研究所,一人一个中心,每个人,亦官亦兵,亦主亦奴,我很羡慕。

            硬道理和软道理(7)

            现在,有人把“学术圈”读作“xuéshù  juàn"。

            我恍然大悟,自由就是一人一个圈。

            十九、民主的历史

            老舍有诗,题劳动人民文化宫(原为太庙):

            古来数谁大?皇帝老祖宗。

            如今数谁大?工人众弟兄。

            还是这座庙,换了主人翁。

            我们一直以为,民主就是由工农兵当家作主。

            80年代,顾准的《希腊城邦制度》出版,他老人家发现,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一种民主,即发源于希腊,人家西方的民主,贵族和阔人的民主。民主是权力的妥协:富贵和贫贱要妥协,富贵和富贵也要妥协,妥协完了,和气生财,抄家伙的都放下,谁也不许胡来,曰民主政治。“文革”搞“大民主”,“群众是真正的英雄”,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王朔的小说有句话,“党纪国法可以犯,人民群众不能惹”(大义,不一定准确),人缘不行,等于找死。他们随便给人(个人)作主,令人深恶痛绝。大家都悔不当初,五四以来,光顾救亡图存,怎么就冷落了“德先生”(democracy),无“德”何以治国?

            但民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有人考证,民主在希腊,最初也是“大民主”,本指人数居多的老百姓说了算,语出希腊文的demos(人民)和kratos(统治),意思是人民政府,特别是多数统治,所以贵族又怕又讨厌,视同暴民政治。后来,贵族才悟过劲来,老百姓又穷又傻没文化,懂qiú啥政治,归根结底,还得由咱们来代表,替他们当家作主,于是才有代议制民主,即政府最高权力出自民授,并由定期选举的代表行使之。希腊是一堆小国,就像中国古代的“泗上诸侯”(邹、滕、薛、莒等小国),古风犹存。民主是古风。它的邻居,波斯帝国,正好相反,和中国差不多,也是车书一统的所谓“大地域国家”。亚历山大打败大流士,犹小邦周之克大邑商,常被说成民主对专制的胜利,西方对东方的胜利,但波斯比希腊发达得多。亚历山大灭波斯,自己成了更大的帝国主义。希腊化是波斯化。

            小村小国容易搞民主,野蛮一点,效果更好。

            现代民主是上承中世纪,并非来自希腊。

            有个美国左派跟我说,“文革”时期,毛主席没听毛主席的话,可惜。

            有个中国唯美主义者跟我说,美国对外不民主,自己反对了自己,可惜。

            我说,一部帝国主义史,对内民主和对外侵略,从来不矛盾,有什么可惜。凡是没抢过别人的国家,民主水平都不太高。

            民主是器不是道。它与占卜同理。“三占从二”,是少数服从多数。道理对错管不了,关键是事到临头拿主意。大家表过态,最后好交待。如果流氓选举,他们要决定的,就是抢哪家银行,杀什么人。两次世界大战,杀人盈野,也是各国(主要是强国)人民投的票。

            选举的关键是如何控制选举范围。

            谁选选谁,谁选出来又选谁,是可以操控的游戏,关键是游戏规则。规则都是人定出来的,故资格和程序很重要。

            布什在德州选,在美国选,在巴勒斯坦选,在伊斯兰世界选,在欧洲选,或者在全世界选,结果肯定不一样。

            台湾的命运由福建来的那批台湾人定,还是由外省人或所有中国人定,也完全相反。

            只要把不喜欢的多数排斥在选举范围之外,或用有利于己的多数进行反包围,像下围棋那样,就会有满意的结果。

            观棋,势均力敌,才有热闹。悬殊太大,不如不下。

            民主有两大难题:一,穷人总是多数,少数服从多数,富人必然吃亏;二,傻子总是多数,少数服从多数,聪明人必然吃亏。

            20世纪上半叶,左派风靡世界,是抓住了穷人这个多数。但穷人造反,目的是脱贫致富,富人始终是龙头,正是理想所在。

            20世纪下半叶,风水倒转,暴露出问题的另一面,现在的大老粗都是支持富人。

            我们不妨看一下美国的选举。美国的愚夫愚妇,恰恰是石油大亨、军火商、共和党和布什对外侵略政策的支持者。他们说,布什才是真正的美国人;相反,东西海岸大城市里的精英,根本不算美国人(他们头脑中还有美国以外如欧洲或其他地方的糊涂观念);学校里的人,满脑子浆糊;左派,也是光说不练、光破不立、故作深沉、故弄玄虚、理论空洞、语言生涩、专玩假招子的人。

            我国最聪明的人和美国最傻的人“英雄所见略同”。

            西方民主成本高。家里搓麻是赌,豪华赌场也是赌,赌和赌,不一样。便宜的民主都不民主。

            中国现代的民主,最初是由军阀推行,而且是从农村抓起。中国的土匪、官员都来自这块土壤。

            军阀混战是世界大战的缩影。何以出乎民主(有200多个党),入乎专制,好鸡下不出好蛋(参上所说投票杀人抢银行)?这是世界性的问题。

            近代西化,一切与西方对号入座。大家找呀找呀找民主,常把大臣议事、犯颜直谏当民主,这是找错了地方。其实民主的道理在村里。村里人抬头不见低头见,需要商量的事比较多,推举评选的风气也比较浓,评工分,可以一宿一宿地评,评不出来的事还抓蛋蛋(即抓阄),可谓古风犹存。汉代的僤,是村中有钱人的俱乐部,敛钱买田,作公益之用,谁来负责,轮流坐庄,选来选去,总是能干也有经济实力的人(参看汉代石刻《侍廷里父老僤买田石券》)。它与希腊更相近。

            硬道理和软道理(8)

            村民议事有一大特点,sóng人只能靠边站。农村有各种“大能人”,甭管什么时期(从汉代到现在),甭管什么概念(教师、手艺人、党员干部、致富能手),都是他们说了算。村级选举,这是基本背景。

            选举本身无好坏,全看谁来选,选出又是谁。民主虽是香饽饽,就这么个村子这么伙人。

            二十、将来怎么告状

            中国人特爱告状,尽管有各种鸣冤叫屈的合法渠道,如政府、法院、工会、妇联、纪检和媒体,上访的压力还是很大。很多人都说,中国如果变美国,事情就好办了。我们不妨设想一下。

            第一,在美国,有事别找政府。政府是管收税和打仗的。以后,你要说谁乱花了纳税人的钱,或建议中国打哪个国家,可以找它,别的事,对不起。

            第二,谁拖欠你的工资,克扣你的奖金,罔顾你的死活,无视你的安全,这类事情,赶紧找老板。他不答应,就联合罢工,像前些年美国灰狗、波音或西北航空公司那样。

            第三,其他麻烦,雇律师,上法院,打官司;找记者,写报道,媒体曝光。没准能告他个底儿掉。打官司可以发财,美国常有这种事。

            后两条,是将来的主要渠道。可惜的是,穷人跟老板讨公道是与虎谋皮,跟老板打官司又打不起。上访是肯定不行了。

            古人说,天下讼息是盛世气象。我们要真的学了美国,就没人告状了。或者说得准确一点,是没有穷人告状了。冤无头,债无主,一切听“看不见的手”随意摆布。

            二十一、向右看齐

            左翼和右翼的概念是源于法国议会的坐席排列,保守派的议员坐在主席的右面,自由派和社会党的议员坐在主席的左面。

            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是把激进派和民主派视为共产主义的同盟,对资本主义的伟大历史进步作用也极尽讴歌,而把各种保守势力看作反动的一伙。

            但现在大势所趋,是派别杂交,而独钟保守,全世界都如此:

            美国共和党在恢复基督教风化,重返保守主义,鼓吹美国式的爱国主义,用炮舰政策推行美国价值,像施瓦辛格扮演的角色,充当历史“终结者”。

            共产主义在补课,学习市场经济、民主政治。但新一轮的开放,西化还是器用,复兴传统,做强国梦,扬我大汉天声,才是道体。学者以宋明理学包装自由主义或社会主义,跟港台欧美的新儒家起哄,鼓吹崇圣读经,到全世界散德行,亦蔚为风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