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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间一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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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书籍名:《花间一壶酒》    作者:李零


                                    当人们痛心于这类灾难时,那些“制造魔鬼,成就英雄”的政治家,你们是不是也应反躬自问?

            即使最狭义的恐怖主义,根源也在大国,特别是美国的全球战略和一手遮天。我们低估什么也不能低估了美国的作用。大道理总是管着小道理。

            目前,最狭义的恐怖主义,即国际主流定义的恐怖主义,它有一个特点,就是在基本特征上,反而回到了最原始的形式。巴勒斯坦人用石头打坦克,这有强烈的象征意义。考古学家说,石头是最原始的武器(老百姓没有历史)。它和列强手中日新月异的大规模杀伤武器是鲜明对照。还有,我们不要忘记,恐怖战术的出发点是不怕死(对方的说法,反而是“懦夫”)。这也非常原始。它常常让我想起中国最著名的军事家吴起。

            吴起是儒家,他以兵机见魏文侯,是儒冠儒服,而且以爱兵如子而著称。但中国的恐怖战术,只有他讲得最清楚。他有一个比方,“今使一死贼伏于旷野,千人追之,莫不枭视狼顾。何者?恐其暴起而害己也。是以一人投命,足惧千夫”。照他设想,假如有一支五万人的军队,个个都像这种“死贼”,恐怕就是天下无敌了(《吴子·励士》)。

            吴起后来死在楚国,死在楚悼王发丧的仪式上。当时,因改革而失落,埋恨已久的宗室大臣把他团团围住。他不愧是军事家,死到临头,还玩兵法,竟厉声大喊,我倒要叫你们看看我是怎样用兵。说罢,往楚王的尸体上一趴,乱箭穿身,楚王也稀巴烂。楚国法律,凡是用兵器伤及王尸者都是死罪。所有参加围攻吴起的人,几乎都被满门抄斩(《吕氏春秋·贵卒》、《史记·孙子吴起列传》)。

            他以一死证明了他的兵法。

            吴起也是一位劫持者。他劫持的不是活人,而是死人——而且是用一个死人杀掉了很多活人,有如厉鬼复仇(经常是在活人的梦中复仇)。我只听说过“自杀性袭击”(最能欣赏自杀美的日本人深通此道),没有听说过“被杀性袭击”(很多动物,含毒带刺,是用这个方法)。

            这是最令人惊奇的事。

            2004年8月4日写于北京蓝旗营寓所

            【附记一】

            我曾说过,世纪之交,无禧可庆。近来的反恐战争,不但未能制止和削弱世界上的恐怖事件和暴力冲突,反而愈演愈烈。拙稿写成后,在俄国,发生了震惊世界的别斯兰事件(9月3日)。谨以此文纪念丧生于这一事件的所有无辜死难者。

            2004年9月9日。

            【附记二】

            我在这篇文章中说曹刿和曹沫是同一个人,有些读者在网上说我搞错了,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其实并没有错。为了解除读者的误会,我写过一篇小文:《为什么说曹刿和曹沫是同一个人》,因为文章枯燥,这里不再收入,读者有兴趣,可查《读书》2004年9期,129-134页。但我确有硬伤,而且很严重。比如一不小心,竟把身为国家领导人的布莱尔错写成克莱尔,现已纠正。又《读书》杂志编辑部转来黄力民先生的信(1月19日)。黄先生指出,我把《音调不定的号角》的作者写错了,他的作者其实是泰勒,不是麦克纳马拉。这本书,我还是当中学生时读的,当时是内部读物。40多年后,记忆散漫,产生混乱,而又失于核查,我很感谢他的纠正。另外,我应补充说明一下。二战时期,美国对德国的战略轰炸和他们对日本投下的两颗原子弹,对结束二战起了很大作用,因而战后的一段时间里,特别是50年代,美国曾醉心于大规模报复战略。但朝鲜战争受挫,迫使他们重新思考。泰勒此书就是反省大规模报复战略,并提出用灵活反应战略代替大规模报复战略。美国的战略千变万化,然而,在西方战略传统的影响下,对于一个拥有强大军事力量的国家来说,大规模报复始终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想法。

            中国历史上的恐怖主义(8)

            2005年3月10日。

            战争启示录(1)

            一、序说

            西方的军事传统,特点是崇尚武器,崇尚实力,崇尚大规模的杀戮和报复,崇尚对外的侵略和征服。他们谈论战争,总是喜欢把根子追到两件事上。一是人类的暴力活动,与男人有很大关系,与男人的暴力倾向,特别是性侵犯,有很大关系。二是人类的暴力活动,和动物有关,和打猎有关,和打猎后用猎物作牺牲,进行血祭有关。

            关于第一点,我们要注意,西方以M打头的字,有不少和暴力倾向有关。如:man是男人,male或masculine是男性,macho或machismo是阳刚之气或男子汉气,martial  art是武术,military  art是兵法。他们说,男人来自火星(Mars),火星是战神,总是喜欢强加于人。一个国家把它的男人派到另一个国家,杀死所有男人,包括老人和小孩,强奸和虏走所有女人,这就是古典意义上的战争和男人心目中的胜利。张纯如的《南京大屠杀》,英文原名叫The  Rape  of  Nanjing,rape的特点就是强加于人,它的原始含义是强抢,另一个意思是强奸。它不仅可以涵盖日军在南京的烧杀抢掠(后来有所谓“三光政策”),还特别指他们对中国妇女的暴行。日本老兵手里有很多反映这类暴行的照片。他们的文化中有强烈的大男子主义,大家很熟悉。

            第二点,也很有意思,古代的猎人和牧人是男人,他们和动物的关系很密切。贵族武士都爱打猎,打猎是原始的军事训练,到处如此。他们用猎物献祭,祈求神祐,有强烈的象征意义。第一,是把“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敌人比为野兽,可以任意杀戮;第二,自己的手段也非常动物,虽“饥餐”、“渴饮”也有合理性。古代杀俘献祭,就是模仿这种血祭。我们都知道,动物有捕食类(predator)和被捕食类(prey)。鹰狮虎狼是前者,驼马鹿羊是后者。前者吃荤,后者吃素。中国古代把贵族叫“肉食者”,人也分吃荤吃素。“文革”后,有人说,西方先进,是因为吃肉多;中国不行,是因为光吃粮食不吃肉。如果真是这样,那匈奴、蒙古、爱斯基摩才是最先进的文明。这当然不对。但战争确实不吃素,征服者皆以虎狼自居,没人说我比兔子跑得快。

            手边有本书,叫《血祭》(Barbara  Ehrenreich,  Blood  Rites,  Origins  and  History  of  the  Passions  of  War,  New  York:  Henry  Holt  and  Company,  1997),就是从这类话题说起,讲战争的激情,战争的非理性,即“兽性大发”,人的邪火和怒气都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在荷马史诗中,英雄血脉里都有一种叫lyssa的东西,经学者考证,就是“豺狼一般的狂暴”(布鲁斯·林肯《死亡、战争与献祭》,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鲁威仪的《早期中国的合法暴力》(Mark  Edward  Lewis,Sanctioned  Violence  in  Early  China,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1990)是近年来讨论中国军事传统的名著,其中也有不少笔墨是花在讨论这类问题上面。

            下面,我想谈谈中国人的战争观念,和他们做一点对比。

            二、人道先兵

            中国重人道,人与人斗的学问特别发达。

            战国末年,杀人盈野,是中国兵学的黄金时代。

            《鹖冠子·近迭》有段话:

            庞子问鹖冠子曰:“圣人之道何先?”鹖冠子曰:“先人。”庞子曰:“人道何先?”鹖冠子曰:“先兵。”庞子曰:“何以舍天而先人乎?”鹖冠子曰:“天高而难知,有福不可请,有祸不可避,法天则戾。地广大深厚,多利而鲜威,法地则辱。时举错代更无一,法时则贰。三者不可以立化树俗,故圣人弗法。”庞子曰:“阴阳何若?”鹖冠子曰:“神灵威明与天合,勾萌动作与地俱,阴阳寒暑与时至。三者圣人存则治,亡则乱,是故先人富则骄,贵则嬴。兵者百岁不一用,然不可一日忘也,是故人道先兵。”(《鹖冠子·近迭》)

            战国秦汉时期,齐鲁之地,最有传统的祭祀是围绕八主祠。八主祠的遗迹至今犹在。八主者,即天主、地主、兵主、日主、月主、阴主、阳主、四时主。其中天主、地主、兵主是相当于天、地、人三才。兵主祠,祭战神蚩尤,就是相当人主祠。

            三、血气

            欧洲兵法的黄金时代是在拿破仑战争之后。这场战争是法国大革命的继续,理性在当时很时髦。后来,人类打了两次世界大战,人们提出疑问:战争是一种理性行为吗?我们真的摆脱了动物性吗?这在今天仍然是一个问题。

            “血气”是人类的动物本色。

            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论语·季氏》)

            俗话说,少不读《西厢》(或《水浒》),老不读《三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