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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间一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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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书籍名:《花间一壶酒》    作者:李零


                                    看来,政治家是要有点胸襟和魄力的,就像人能驯服猛兽,豢养役使之。他们懂得,“奴才”比本来意义上的“自己人”要更为可靠。“奴才”是“丧家之犬”,对主人最有依赖性,不像“自己人”,各有地盘和势力,盘根错节,反而难以驾御。

            古人有这个胆量,也有这个器量。

            当今世界,是个充满种族、宗教和意识形态冲突的混乱世界,虔诚有余、宽容不足,以巴冲突是其缩影。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圣地都在耶路撒冷,一地难容三教。他们根本不能想象,甘泉宫是把汉胡之神搁在一块儿。“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在这个靠武力输出一切的世界,声音太小。它使我们不能不对历史上的民族融合进行重新思考。

            世界上的国家形态,一直有两条路子。一种是部族纷争,小国林立,长期分而不合,或只有松散的联合,管理水平低下,难以形成强有力的权力中心。一种是大地域国家,政治权力高度集中,科层管理非常系统,疆域广大,人口众多。前者如雅典,后者如亚述、波斯和中国。由于取径不同,政教关系也不同,造成两种“大一统”:一种是有统一宗教,没有统一国家,宗教管国家;一种是有统一国家,没有统一宗教,国家管宗教。前者的典型是欧洲各国,后者的典型是中国。

            两种国家形态,两种大一统,哪种更好,这里不必谈。很多问题,短期里还看不清。我想说的是,中国在国家形态的研究上有什么意义。

            我们都知道,国家的产生是为了制止和控制人类的流血冲突。我们人类比任何动物都更爱自相残杀,也更会自相残杀。对这个物种来说,杀人是最高科学。不同种族、不同信仰的人,怎么在同一片天空底下和平共处,这是一个难题,至今还困扰着人类。在数千年的世界文明史上,我们能看到的最普遍,最简单,也最彻底的办法,就是既消灭其肉体,也消灭其精神(主要就是铲除对方的信仰),挖对方祖坟,毁对方宗庙,灭对方社稷,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如亚述帝国和蒙古帝国,马蹄所到,剑锋所及,经常是血腥屠城。近代列强瓜分世界,也充满野蛮杀戮,遗风被于今日。征服者为了获取其可怜的安全感,他们觉得,杀死对方居民,真是太有必要。即使留下妇孺老弱,也只限于女性,所有男人,必须全部杀光,西周铜器铭文叫“无遗寿幼”。为了防止意外,坑杀降卒,在古代也极为普遍。

            这些都是笨办法。

            梁惠王问孟子,什么样的人才能统一天下,古代的聪明人孟子回答说,“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即不是杀人成瘾乐此不疲的人才能统一天下。他的话,并不等于说,不杀人者才能统一天下。这样的“好帝国主义”,从来没有。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杀人。成吉思汗,康熙、乾隆,更杀。他们都靠杀人取天下,我们不能忘记。忘记这一条,少数民族不答应,周边的国家也不答应。但光靠杀人不能统一天下,孟子的说法完全对。

            还有一个聪明人,孔子说,“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论语·尧曰》)。“文革”批林批孔,这话批得最多,但是孔子思想中的闪光点。他的意思是说,最好的统治办法还是笼络人心,得人心者得天下,失人心者失天下。人家的国家亡了,要想办法把它重建起来;人家的国君死了,要把他血缘最近的遗属找出来,让他接续香火,保持该国的祭祀;人家的大臣和贤人躲起来,不敢露面或不肯露面,也要三顾茅庐,把他们请出来做事,共襄盛举。

            这样的办法,很好,但绝不像有些人以为,全是孔孟发明、儒家传统。实际上,这样的想法,孔孟之前就有,孔孟以后也没断。它们的真正发明者全是铁碗政治家,发明物也不是道德,而是制度。如武王克商,把商纣斩首示众,血淋淋,但下马之始,即表商容之闾,封比干之墓,请商朝遗老出来做事。商王的后代,也授土授民,初封于殷,后封于宋。商的与国也各有分封。就连商的军队殷八师,也被周人全盘接收(当然,同时要移民设监,编户齐民,类似后世的“徙豪强”)。特别是周之“百姓”,传出五帝,各有自己的祭祀系统,春秋战国以来,散处各地,每个国家都不能一族独大,必与他族共存,兼并各国,统一天下,就更离不开这条。因此,出现五帝并祭的局面(秦最早,也最突出)。

            五帝并祭,就是中国最早的“五族共和”。

            中国的大一统肇始于秦,但民族矛盾太激烈。制度统一较顺利,思想统一(学术统一和宗教统一)不成功。专恃武力和法律,不足以收拾人心。汉代的办法还是西周的办法,恩威并重,软硬兼施。但对外宣传,还是强调“软”。如《尚书》和西周金文都有一个词,叫“柔远能迩”。对待前朝遗臣,越是地位尊显,越是手下留情(杀小留大,是我们的传统)。汉高祖取天下,不但为七国绝无后者寻找后代(包括秦始皇的后代),维持祭祀,还为造反失败的陈涉置守冢,奉祭血食。汉武帝整齐学术,可以团结当时的精英,但光靠这一条,还不足以收拾人心。收拾人心,还得整齐宗教。他到处修祠立庙,干什么?就是为了整合各地不同的信仰。一国多教,很符合现代趋势。

            避暑山庄和甘泉宫(5)

            汉以后,中国的大一统,内部融合比较成功,但边患无穷,始终头疼。“蛮族入侵”,世界各国都抗不住,只有中国,胡汉之争两千年,各有胜负。中国的领土,就是借这种你来我往,我化你,你化我,而成就其大。单就领土而言,双方各有贡献,但“蛮族”的贡献更突出。历代版图,蒙元最大,满清次之,民国、唐、汉又次之,遑论其他。元代和清代,统治者都来自塞北,世界历史上,除近代欧美列强,他们是最大征服者。有清一代,虽受反清复明的革命党人诋毁,包括章太炎和孙中山,但平心而论,他们能以少融多,把横跨欧亚大陆的众多国家和民族纳于同一个国号之下,反客为主,确实有其独到之处。边疆政策,它是两种“大一统”并用:汉族是以政统教(延续传统),边疆是以教统政(类似欧洲),远比汉族成功。民元以来,孙中山倡“五族共和”,是继承清朝。再向上追溯,则是元朝。这点对现代政治很有启发。日本帝国主义推行“大东亚共荣圈”,也是模仿清朝和元朝,幸好未能如其愿。

            蒙古族,在中国的边疆地区,除蒙古本部,在青海、西藏、新疆,到处都留下了他们的深刻影响,居民也散居各地,青海、新疆和西藏,到处都有。清朝在统一政策上,最能认同的是元朝。他们的边疆政策,首先就是整合蒙古各部,蒙平则回定(北疆定则南疆定),青海、西藏也迎刃而解。他们是从蒙古手下接收整个西北边疆,然后借广阔的西北边疆,内控汉地,外纾列强包围的外部压力。

            前些年,我到青海访问,去过青海湖、日月山、瞿昙寺,到处可见“五族共和”的痕迹。如青海湖边有共和县,共和县里有海神庙,雍正平定罗卜藏丹津之叛,在此与蒙、藏、汉、回会盟,改遥祭为近祭,就是五族共祭。庙中有碑,原题“当今皇帝万岁万万岁”,民国改为“中华民国万岁”,仍袭其礼。日月山,是唐朝与吐蕃会盟,分疆划界的地方。如今,山南山北,还是两幅景色:山南是遍地牦牛,山北是汉式村庄。日月山以北的居民,即使是藏民,也是汉语汉装。瞿昙寺,是喇嘛庙,也采用汉式。

            北京居庸关,有个云台,券门内有《陀罗尼经咒》等题刻,是用汉、藏、西夏、梵、维和八思巴六种文字刻成。它说明,蒙元才是“五族共和”的更早源头。贡德·弗兰克的《白银资本》(刘北成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强调世界市场的形成,本来中国才是老大。其实,世界市场的形成,海路,是欧人开辟;陆路,是蒙元开辟。这才是世界市场的本来面目。

            清朝认同元朝,背后的原因很深刻。

            2004年11月22日写于北京蓝旗营寓所

            从“五族共和”想起的(1)

            读《洪业传》(陈毓贤著,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想起一件事。

            洪业先生晚年侨居美国,每于故土作远人之思。他去世前一年,即八十六岁时,有一天,大陆来了客人,先生性起,亲自下厨烧菜。菜成,而略分五色:红的是龙虾,绿的是芥菜,黑的是豆豉,黄白是鸡蛋。先生戏称为“五族共和”。

            洪业先生的菜是模仿中国废君权、行共和之后的第一面国旗,即所谓“五色旗”。五色旗是怎么发明,其详细过程,我没有查考。从外观看,当是模仿“万国旗”的流行式样(如法、意、德、俄等国的国旗),属于当时的“国际接轨”。这面旗,孙中山在南方没打几天,主要是在北方打,先是北洋政府,后是伪满政府,名声并不好。但它以五色代表汉、满、蒙、回、藏“五族共和”,这在民国历史上还是有伟大意义。因为辛亥革命,要按革命初衷,本是“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如果大家真像章太炎出狱在日本演说那样,仇满恨满,慨当以慷,一定要替明朝报仇雪耻,把这场“种族革命”进行到底(和现在满世界的清宫戏真是大异其趣)。那结果只能是,驱满则蒙离,蒙离则回、藏去,四土不守,列强瓜分之势成,中国的形势将危若累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