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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间一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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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书籍名:《花间一壶酒》    作者:李零


                                    

            民国初建,中国政治家考虑的满、蒙、回、藏问题,表面上是民族问题(论人口,它们都不如壮族多),实际上是边疆问题(古语叫“藩”,是与地缘政治有关的概念,清朝有理藩院司其事)。“满”是东北,“蒙”是蒙古(包括外蒙古),“回”是新疆,“藏”是青海、西藏和西康。美国汉学家拉铁摩尔(Richmond  Lattimore)在这些地方跑过,对中国历代特别是清代的边疆政策有深入了解。他所论述的“中国边疆”就是指这四个地理单元。

            中国大地,西北高而东南低(《淮南子》借神话有生动描述),从爱辉到腾冲画条线,正好是两大块。东南多江河湖海、丘陵平原,为农业区,华夏居焉,这只是中国历史之半。另一半是满、蒙、回、藏及其前身。它们的居住区是所谓“骑马民族”(其实多是游牧、狩猎兼农业)的游栖之所,从东北到西南,或为森林、平原混合区,或为草原、沙漠混合区,或为沙漠、绿洲混合区,或为崇山峻岭与草原平原交错的复杂地形。四个单元是四种环境。中国历史主要就是通过这四个单元而溶入世界(首先是东北亚,其次是中亚,又其次是西亚和南亚),真不知有多少秘密埋藏其中。

            “野蛮”与“文明”相互依存。“蛮族入侵”在西方,在东方,在东西方之间,一直都是世界性的大问题,并不只是一个国家或一个朝代如此,如汉代的匈奴,元代的蒙古,即其著称者。司马迁说:

            或曰:“东方物所始生,西方物之成孰。”夫作事者必于东南,收功实者常于西北。故禹兴于西羌,汤起于亳(西亳),周之王也以丰镐伐殷,秦之帝用雍州兴,汉之兴自蜀汉。

            中国自汉以降而有南北朝(在我看来,商周时代的格局也无异于南北朝),自隋唐以降而有突厥、吐番和鲜卑,自宋以降而有辽、金、西夏、蒙元、满清。东南一次次被西北征服,西北一次次被东南腐化。中国的国土是这种历史冲突的结果。

            地坛是郊祀之礼中的祭地之所,当然也是领土的象征。

            明清时期的地坛,我是说北京的地坛,它的主体建筑是方泽坛和皇祇室。坛室所祀,除地祇之外,还供五岳、五镇、五陵、四渎、四海,实为“天下”之缩影。清朝灭亡,郊祀之礼不行,北京六坛(即天坛、地坛、日坛、月坛、先农坛、先蚕坛,如果加上社稷坛,则是七大坛)大多荒废,墙屋倾圮,野草丛生。这里驻过军,养过马,种过庄稼,后来“废物利用”,辟为京兆公园(当时北京叫京兆),简直面目全非。不但原来的方泽坛成了讲演台,皇祇室成了图书馆,还搞了世界园、体育场和其他许多现代化的名堂。园中多格言标语,宣传“爱国思想”、“国家主义”,和满园的“西化”适成对比(注意:“公园”本身就是西化的产物)。它的世界园是按世界地图和中国地图做成的微缩景观,比现在那个世界公园早得多,园中有联,曰“大好河山,频年蚕食鲸吞,举目不胜今昔感;强权世界,到处鹰瞵虎视,惊心莫当画图看”。“天下”概念为之一变。更有趣的是,它还在东西大道临近方泽坛的门口盖了一座“共和亭”,亭分五面,瓦分五色,左右挂着两块匾,一作“共和国之主权在人民”,一作“共和国之元气在道德”,亭中悬挂“五族伟人像”,每面一幅,汉族伟人是黄帝,满族伟人是努尔哈赤,蒙族伟人是成吉思汗,回族伟人是穆罕默德,藏族伟人是宗喀巴。正是“五族共和”的象征。这些都是1925年任京兆尹的薛笃弼创造发明,现在是什么也看不到了。

            读薛笃弼《京兆公园纪实》(1925年),心中有个想法:近代以来,中国的“天下”概念变了,但“五族共和”的想法却相当古老。

            1997年1月,英国伦敦大学亚非学院举办过一个中国古代艺术、宗教的讨论会,与会者大谈Shamanism(这是他们的流行话题),让人觉得空洞。我的发言题目是《秦汉礼仪中的宗教》。这篇讲话本来是用考古发现重读《史记·封禅书》和《汉书·郊祀志》,但为了向会议主题靠拢,我在前面加了个帽子,特意谈到中、西宗教传统的不同。当时我说,与其空谈Shamanism,还不如多注意中国的“礼仪”,即利玛窦困惑的“礼仪”。中国的礼仪,早期是拜天、地、祖,后来是拜天、地、君、亲、师。特点是国家管宗教,而非宗教管国家。虽然中国和西方都是以宗教或国家作超越手段(超越种族、文化的局限性),但他们是大宗教小国家,统一宗教下,小国林立,除宗教统一,什么都不一样,书同文、车同轨、统一货币和度量衡,就连现在都没办到;我们是大国家小宗教,统一帝国下,众教并存,不但一国多教,而且一个人也可以信好几个宗教,甚至就连宗教本身,都可能是混和宗教,前提只有一条,就是不许造反。双方彼此看对方,都是冠履倒置。为了讲得形象一点,我说,中国古代讲究“存亡继绝”(孔老夫子所称道)、“柔远能迩”(西周金文中就有这个词),古代的“五帝”就是当时的“五族共和”。例如秦人经略西土,无论打到哪儿都要立个白帝祠,祭嬴姓始祖少昊,这是他们自己的老祖宗;其次是祭青帝,则是其兄弟氏族风姓的老祖宗;又其次是祭黄帝和炎帝,则是为了团结当地土著,即周人弃土东逃后留下的姬、姜遗民,由此形成秦系的“五色帝”。《世本》“五帝”是周人的帝系,也有类似功能。汉族怀柔四裔是这个办法,非汉族入主中国也是这个办法——尽管其主从的顺序不一样。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日本鼓吹“大东亚光荣圈”,让伪满打五色旗,正是想学这一套。会后到美国,有个朋友,从前是北大西语系学生,现在任教于西雅图华盛顿大学的董玥先生,她给我提个醒,说北京图书馆(现在叫国家图书馆)有本《京兆公园纪实》,书中有个共和亭,亭中有个“五族伟人像”。我一找,果然如此。

            从“五族共和”想起的(2)

            几张老照片,背后的想法很年轻也很古老,留此存真,兼志感想。

            1998年6月17日写于美国西雅图

            一念之差(1)

            ——吴三桂史料摘录

            我喜欢从生活中寻找学问,把学者认为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正儿八经当学问来做,并且捏造过一点谁都不知道的学科名称,堂而皇之,拿它们当文章的题目。当年,读《吴三桂大传》我写过一篇读书札记,叫《汉奸发生学》,就属于这一类。

            那篇文章,已成往事,但有些事值得回忆。我的文章,本来是登在《读书》1995年10期。文章长了点,因为篇幅有限,编辑把开头讲“中国式悲剧”的两段删去,完整的全文是见于我的杂文集《放虎归山》(辽宁教育出版社,1996年)。网上登录几乎都是《读书》的节略本,令人遗憾。我写文章,一向不注意形势,也不看什么人的脸子行事。知识精英在争什么,出版社和书商在炒什么,读者群和读书市场,风朝哪边刮,潮向哪边走,我从来不关心。越是凑着什么事,命题作文,我越写不出东西,即便写出,心里也很紧张。然而,凑巧的很,它的发表时间,是在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五十周年之前。那阵儿有一股翻案风。有人正在写汪精卫,写贝当,我听说,没看到。但我记得,好像有人在《读书》上写冯道。我的文章只是即兴之作,并非配合风潮,但读者有读者的环境,我管不了。我万万没有想到,拙文一出,便卷入这场热闹。不是我自己,而是读者。说好有一堆,有人打电话,说本年度这篇最好,好得不得了。说坏也有一堆,《解放军报》和《中流》都有人批我(别人寄我,才知道),说此人哗众取宠,极其反动。不仅如此,事情还闹到北京大学的学术委员会,有觉悟很高的学者说,这样的人怎么可以当博导?我当时的老板,中文系的系主任费振刚先生也赶紧跑来问我,大家都说,你写了篇《替汉奸翻案》,是吗?我说,没有啊,我的文章是叫《汉奸发生学》,内容是讲“时势造汉奸”,汉奸是怎么叫大家给逼出来的。为了让他体谅“予衷之不察”,我跟他解释说,原理我是讲过一点,但绝对没劝大家干什么;我的文章都是虎头蛇尾,从来没有给谁指路(不想也没有资格);谁读了我的文章,因而想当汉奸,或不想当汉奸,我都不负责;反正我自己没有想过,谓予不信,请查三代,我家是一门忠烈……

            说实话,吴三桂这样的汉奸,我真的很有兴趣。因为“1644年明朝的灭亡和清朝的勃兴,是中国历史上所有改朝换代事件中最富戏剧性的一幕”(魏斐德《洪业》,陈苏镇、薄小莹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年,1页)。我曾跟朋友说,当时明、满、闯作三角斗,矛盾集于吴三桂,特别适合作影视题材。古人表现历史,喜欢把矛盾放在一二传奇人物身上,刻画内心冲突,从历史角度看是失分,从文学角度看是加分。中国的演史小说,莎士比亚的戏剧,多如此。吴三桂的故事正好符合这一点。它是“汉奸发生学”的绝好标本,人格和历史冲突,极富悲剧性。如果拍好了,比《桃花扇》更动人。许多年前,意大利和中国都拍过《末代皇帝》,哪个好?影评者见仁见智,各有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