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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间一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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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书籍名:《花间一壶酒》    作者:李零


                                    

            (四)报仇雪耻,无颜见永历。

            南都福王立,闻三桂乞师破贼,遥封为蓟国公。八月,遣使臣左懋第、陈洪范赍银币入朝致谢,并诣三桂营致福王意。三桂谢曰:“时势至此,夫复何言,惟有闭关束甲,以俟后命耳。”所赐俱辞不受。明年,南都亡,闽中唐王立。时秦、晋、楚、豫、吴、越之地,俱入版图,三桂回锦州。又明年,汀州亡,粤中桂王立。自湖以南,川、广、滇、黔皆为明守,乃移驻汉中。九年,桂王走安隆。十四年,三桂晋平西大将军,同都统莫尔根由四川定黔、滇。十五年,自重庆进兵,破遵义之三坡,下贵阳,大兵毕集于平越之杨老堡。三桂兵至七星关,白文选分军守险,不得前。三桂乃从水西间道取乌撒,袭其后,守兵惊遁。是冬,三路兵会于云南。桂王君臣奔永昌,旋奔腾越。明年,克永昌,引大兵渡潞江。先,李定国设伏磨盘岭(原注:即高梨贡山),为首尾横击计,为降人泄其谋。三桂分精甲先蹂之,大兵继至,短兵相接战山上,自卯至午,尸委山谷皆满。定国不能支,军溃,桂王亡入缅,滇地悉平。

            十七年,朝命吴三桂以平西王为总管镇云南。三桂裨将杨坤为之谋,请效黔国公,世守滇中,为子孙计,必入缅禽王以献,乃可。三桂深然之,即具疏请兵云:“滇南负固有年,一朝堪定。独由榔在缅,李定国、白文选等分驻三宣、六慰、孟艮一带,借由榔以鼓众心。窥我边防则患在门户,号召诸蛮则患在肘腋,投诚生心则患在腠理。请大举入缅。”冬十二月,大兵临缅江(原注:即大金沙江),缅人恐,送桂王并其眷属于军前。三桂使人环守之,王南面坐,三桂入见,北向长揖。王问为谁,三桂噤不敢对;再问之,不觉膝之屈也。问之数四,始称名以对。王切责良久,已而叹曰:“今亦已矣。我本北人,欲见十二陵而死,汝能任此事乎?”对曰:“能。”王乃麾之去。三桂伏地不能起,左右掖之出,自是不敢复见。越日,拥王还滇。康熙元年四月,三桂令人以帛缢杀王,藁葬云南城外。嗣奉朝命,贵州一切文武官员兵民事务照云南例,着平西王管理,又令文武官听自选用。是时也,明之根孽已尽,李定国已死,白文选已降,高枕无与复为难者。爵晋亲王,子尚公主,据有滇、黔数千里之地,爪牙腹心布列要害,自以为西南一隅,真子孙万世之业,而不轨之迹渐彰矣。(《吴逆始末记》)

            案:吴三桂始以忠孝名,但在国破家亡的悲剧中却忠孝不能两全,不但不能两全,就连一样做不到,名毁节亦丢。宋明喜欢讲气节,但气节在时势面前却异常脆弱,往往都是求荣得辱,被它揉得粉碎。这就是我说的“时势造汉奸”,后面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三桂入见永历,很有戏剧性。“王问为谁,三桂噤不敢对”,竟至“伏地不能起”,心情异常矛盾。历史就是这样无情。但更加无情的是,当清军商议如何处死永历(用斩还是用绞)时,他竟脱口而出,曰“骈首”(即斩首),连清将都以为过分,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一国之君,最后还是由他的部将,用一根弓弦绞死了永历。“文革”时,人由于害怕而故作激烈过分之举,大抵就是这样的心理。

            一念之差(5)

            (五)身败名裂,客死他乡。

            甲寅,兵至湖广,陷辰州。湖南巡抚卢振在长沙,弃城而走,所属州县官望风奔溃。于是沅州、常德、宝庆、长沙、永州、衡州、岳州等府俱属桂。桂命吴应麒挂讨朔将军印守岳州,吴国贵挂靖朔将军印守衡州,王屏藩挂破朔将军印攻四川,方光琛巡抚湖南。吴世琮挂大将军印攻广西,全省俱陷,擒李棠、傅宏烈送桂,桂赦之,用宏烈为监军道,棠及方孝标为承旨学士。遣使潜至徽州聘谢四新,四新辞不赴,答一诗曰:“李陵心事久风尘,三十年来讵卧薪?复楚未能先覆楚,帝秦何必又亡秦!丹心早为红颜改,青史难宽白发人。永夜角声应不寐,那堪思子又思亲。”使回,桂怒骂曰:“薄福小人!”王屏藩报四川全省俱平,桂即以为四川总督将军守保宁,而以来度为四川布政使司。聘故明少卿李长祥,延以宾礼,问方略。长祥曰:“亟改大明名号以收拾人心,立怀宗后裔以鼓舞忠义。”桂以其言问方献廷、胡国柱二人,曰:“昔项羽立义帝,后又弑之,反动天下之兵。今天下在王掌握,他日又置怀宗后裔于何地?”长祥知桂意,遂谢去。桂以夏国柱挂殄朔将军印,由衡山出萍乡。上差和硕安亲王为征南大将军,由江西至袁州,攻萍乡。

            是年二月十五日,福建耿精忠亦起兵应桂,称“甲寅”年。上命和硕康亲王为奉命大将军,与将军赉塔领满兵二十万,攻福建。又差顺承郡王为宁南靖寇大将军,领满兵十万,由武昌攻岳州;川湖总督蔡毓荣领汉兵十万,由荆襄攻松滋;(《平吴录》)……其侄某出首,云尸已焚化,匣骨藏安福园石桥水底。戽水掘骨,并世首尸解京,亲诣祭告诸陵。判其尸骨,传示各省,悬之通衢示众。此逆藩吴三桂不忠不孝之终事也。(《平滇始末》)案:吴三桂这一生,选择套着选择,每一步选择都受制于上一步选择。三藩之乱,吴三桂起兵云南,是吴三桂的最后一次选择。这次选择,同样是被逼。他是打前明的旗号,还是打自己的旗号;是北上中原,与清兵决战,还是据守西南,维持割据局面。他是选择了割据称王,后来还称帝。这一选择,今天多以为是不智之举,因为没有合法性,也失去人心。但当时什么是有利,什么是不利,他该选择什么,他能选择什么,实在很难说。我在《汉奸发生学》中说,谢四新的诗写得真好,它把吴三桂的人生矛盾揭露无遗。吴三桂哭陵倡乱,三军失声,气氛十分悲壮;誓师校场,弓马娴熟,威风不减当年。但他的再度反叛,使一切都成谎言。吴三桂戎马一生,最后暴死衡州,下场很惨。三桂诸子及其家人,还有他从东北带来的部将,不是死于战乱,就是被枭首凌迟。幸免一死的余众,后来被流放于边塞,特别是天寒地冻的东三省,成千上万,在驿站当差,在行宫服役,永世不得翻身。悲惨的故事在反复传唱。

            荣辱只在一念之差。

            2005年1月16日写于北京蓝旗营寓所【附记】在《汉奸发生学》中,我老实交待,“‘汉奸’一词起于何时,惜无考证,不知道”。周锡瑞(Joseph  W.  Esherick)教授提醒我,清朝是把汉族的奸细叫汉奸,和后来的用法正好相反,我没查过原始材料。去年秋天,我读到一篇文章,是日本神户大学国际文化学部王柯教授到香港中文大学参加会议(会议是在中国文化研究所举行,名称和时间忘记了)提交的会议论文,题目是《“汉奸”的民族国家语境——从一首康有为诗看近代民族主义空间》。王教授的文章正好是讨论这一问题。他的结论是,宋代并没有“汉奸”这个词;“汉奸”是从清朝才叫起来的,本指汉人通夷者,如妨碍满清政府在苗地改土规流,与“苗顽”勾结的汉族奸商;道光年间,出于反帝,才把这个词当成背叛中国、勾结西夷的败类,更接近后来的用法;同盟会反满,也把拥清的康、梁称为“汉奸”。案清代朝议和笔记,“汉奸”是使用频率极高的词。道光以前是满、汉有别,以后是中、外有别。清末民初,是满、汉有别。抗日战争,是中、外有别。它既和“国”有关,也和“族”有关。现在的“民族主义”,“民族”是国家(nation),不是汉族、满族的族。小国变大国,弱国抗强国,这样的民族主义,有一定的历史合理性,不能等同于殖民战争的以强凌弱,两次大战的以邻为壑,或所谓“狭隘的民族主义”。我国的历史教科书,有个问题老说不清,即它宣扬的“爱国主义”,明明爱的是国家,但“国”和“族”总是打架。2002年有一场争论,是围绕“民族英雄”,有人说,戚继光、郑成功是民族英雄,岳飞、文天祥不是,就是因这个混乱而起。谭其骧在《历史上的中国和中国历代边疆》(收入《长水粹编》,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3-22页)一文中也为此事费过不少笔墨。其实,国、族的概念在历史上是时有变化,时有交叉,就像逝者如斯的河流,刻舟求剑,必然搞不清。中国学者有一种习惯,就是老把今日中国版图内的中国等同于历史上的中国,非把宋、明爱的中国和汉族等同于现在的中国和汉族,这当然不对。但近年来,有些美国汉学家说,只有说汉语的人才是中国人,这个定义更荒唐。在英语里,Chinese既是汉语(或中国语)也是中国人,好像就是一码事。然而,从希腊时代到现在,西方国家的国籍认定,也不能这么简单。起码我们不能说,只有说英语的人才是英国人,或只有说英语的人才是美国人,或说英语的人就一定是英国人或美国人。与“爱国”的概念相匹配,“汉奸”的概念也很复杂。

            且教儿诵花间集

            说校园政治(1)

            当年贾谊上《治安策》,开头有一段话,说“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若其他背理而伤道者,难遍以疏举”。现在呆在校园里,我们也有这样的感受。为国家计,也为知识分子计,我以为目前的高校,有许多弊政亟待革除,即使不能根治,也应把矛盾缩小在合理的范围内,否则不利于安定团结,也不利于稳定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