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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间一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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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书籍名:《花间一壶酒》    作者:李零


                                    但这件事做起来很难,我吃不准。外国的办法也是各有利弊,英国制度有英国制度的好处,位子少,不利晋升,但花在钻营上的心思也比较少,这对学问有好处。美国制度是足球转会制,商机无限,发展机会比较多,但它也有它的弊病,每年的search和教授上市,里面有太多的哄抬身价,当学者的,到处演讲,到处面试,牵扯精力太多(教授没有经纪人),对学问有破坏。

            至于用外语上课的设想,那简直是胡说八道。老乡的说法,这是脱了裤子放屁,多费一道手续。它反映了我们上上下下的很多心态问题。我认识的西方学者,他们到别国讲课,一般都是用该国语言,这是对对方的尊重,对方本身也自尊。比如,我的一个朋友,他是德国人,在美国教书是用英语,在法国教书是用法语,在日本教书是用日语,到中国演讲也是用汉语。这才是顺理成章的做法。中国学者到欧美讲学,彼此交流用英语,那是不得已(比如他们不会讲汉语,我们不懂英语以外的其他语言)。不会对方语言,仍用自己的语言,也是不得已。大国不学外语,小国才学外语,这是一般规律。比如,美国人就不像欧洲人爱说外语,会说外语。欧洲的国家都是小国,一抬脚就上了别的国家,不说外语没办法。现在这个世界,谁丢下母语不讲,张口就是外语?都是前殖民地国家。他们的问题是,自己的语言丢了,不用前宗主国的语言就没法讲话,这是很可悲的事情。香港人说英语也有类似问题,他们讲生活上的事还可以用广东话,官话被英语占领,这也是殖民的结果。还有,中国自己也是这样,不说多种语言的代表是北京人,少数民族的话他不懂,方言也不说。外地人不是这样,少数民族不是这样。比如达斡尔人,过去都是四语(达斡尔语、汉语、蒙语和满语)并说,那是没有办法。我们不要以为,会说外语就是地位高。比如外交场合,情况就相反。我们用中国话讲课,那是天经地义。外语是交流语言,不是工作语言,特别是文科,更不应该提倡外语授课(世界大国都不如此)。

            总之,我想说的是,在当今的社会变革中,改革的道理不止一种,不是只有老板的道理才是改革的道理。我们应该看到,西方社会的所有进步,并不只是生产力的进步,他们可以称为文明的东西,没有一样不是非主流社会反抗和斗争的结果(社会主义运动和民族解放运动的结果)。他们有各种工会组织、左翼团体,有社会制衡,有社会保障,其实是发展的“车闸”(虽然这个车闸也不太灵)。我们把西方文明中这些最先进的部分抽掉,把我们过去还明白的道理抛弃,那只能是向历史上最野蛮落后的资本主义看齐,只能是向当今西方正在重新抬头而且甚嚣尘上的恶势力看齐。

            学校不是养鸡场(5)

            最后,我想说的是,当今世界上的有识之士,所有有社会道德和起码良心的人,谁都承认,发展是个很大的潮流,谁都难以抗拒和躲避。但他们不会因此而同意,发展的利益可以高于一切。我们赖以生存的一切,我们的生命安全,我们的生态环境,我们的历史文化,它们没有一样是低于它的价值,没有一样是可以为之牺牲(老子讲的“天”、“地”、“人”、“道”和“自然”,哪样都比它更大)。反对战争,反对污染,抢救和保护自然历史文化遗产,保护一切被侮辱与被损害,遭受歧视和排斥的弱势群体,这是当今最大的道义所在。

            中国的法家有一句名言,叫“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商君书·更法》引当时成语),这与他们对人性的洞察直接有关,应该说是很坦诚也很聪明的想法。正是基于这样的理解,《孙子兵法》乃有“愚兵投险”的御兵之术。他说,一个真正高明的将军,他的高明之处就在“愚士卒之耳目,使之无知”,不告诉他们作战意图,不告诉他们行军路线,好像登高而去梯,“若驱群羊,驱而往,驱而来,莫知所之”,“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九地》篇)。这是现在还被许多“改革家”祭为法宝的东西。但在一个有高度民意监督的社会里,在一个事情涉及广泛公共利益的领域里(学校在目前还是国家财产),这样的管理模式,是绝对不允许。

            一个只要速度而没有车闸的汽车,是非常危险的。他摔死的不止是驾驶员,也包括所有乘客。

            2003年6月21日写于北京蓝旗营寓所

            【附记】

            此文原来的正标题是“读网有感”,副标题才是“学校不是养鸡场”,目的是想减少刺激性。但网上转载多把二者颠倒过来。人们提起这篇文章,都是使用副标题,说起正标题,反而没人知道。这里从众,干脆把二者颠倒过来,正好与前文配成一对儿。

            知耻近乎勇(1)

            ——为《读书》杂志召开的关于北京大学人事改革座谈会(2003年7月15日)准备的发言

            目前,关于高校人事制度的改革,大家的讨论可谓热火朝天。很多技术细节我不懂,最好是由专家,特别是社会学家,还有新闻媒体,做些深入细致的调查研究,把各种意见搜集一下,各种问题分析一下。最近,我在《读网有感》(《书城》2003年7期,37-41页)一文中发表过一点感想,纯粹是从普通教员的切身感受,讲点我个人的真实想法。讲就直奔主题,抓关键的事情来谈。现在网上有很多版本,正题换了副题,不知怎么闹的,全都变成“学校不是养鸡场”。其实这只是个比喻。前两年,我写过一篇批评出版界出大书套书成风的文章,题目是“书不是白菜”,道理是说“书不是白菜,不一定要成堆论捆地卖”,和这篇小文是配套概念(《万象》第二卷:第5期〈2000年〉,151-154页)。我的灵感是来自一个美国的卡通片,叫《小鸡快跑》(Chicken  Run),即2000年全球最卖座的卡通片。影片当中有个Tweed太太,其实是“贪心”(Greedy)太太,她把养鸡场弄成集中营,导致小鸡暴动,集体大逃亡。它跟美国快餐业开了个玩笑。大家都知道,现代化的养鸡场,它们很讲究饲养的科学化和成本核算,何时喂食才能提高产蛋律,鸡笼缩小到什么程度才能最大限度利用资源,所有一切都是精打细算。这种流水线生产的鸡和鸡蛋,一切都是为了效率。鸡又没有鸡权,虐待当然少不了。如停水停食剪嘴巴,都是增产措施。此片本来是个寓言式的东西,但上座率极高,一下点到了商业的穴位。它给美国快餐业招来很大麻烦,很多人都拒绝吃黑心肉鸡黑心蛋。汉堡王竟喊出“救救小鸡”的口号,麦当劳也向供应场商提出“善待”母鸡的要求。影片当然是比喻,但道理非常深刻。教育的养鸡场化,教育的麦当劳化,即把中国大学办成“世界一流大学”或“美国一流大学”的原料加工场(留学预科)、连锁分店或美国博士就业垫底的地方(像张恨水笔下的“五子登科”,让各种接收大员直接来接收中国),形成一条龙服务的恶性循环,确实是个大问题。

            现在的讨论,有两个问题,在很多人看来是最不容讨论,一是“改革即正确”,二是“外国即先进”。其实,这两个问题才最值得讨论。我认为,中国的事情是怎么回事,外国的事情是怎么回事,这是应该说说清楚,也可以说说清楚的(上海人喜欢这么说)。

            我先说第一个问题,即高校要不要改革,我说要改。但问题是谁改,改谁,改什么,怎么改,事情要讲个明白,不能糊里糊涂地改。比如杀贫济富,头疼医脚,这么个改法,我就不太赞同。改和改,可能根本不是一回事。你不能光把“改革”二字塞给我,就叫我五体投地,忠心拥护。过去,服务态度差的那阵儿,我去商店买奶粉,我说,同志,请你把这样那样拿给我,让我比较一下。他说,嘿,你买不买,不买走人,奶粉是吃的不是看的。这种一上来就让你别无选择的态度就不太好。过去,我们的说话习惯,是开口先讲,我代表什么什么,前提多大多大。我代表党中央,代表几千万党员,代表多少亿人民。你一上来先得掂量一下,哦,他可是上有领导,下有群众,代表现在,代表未来,该代表的他都代表了,当然只能喊“就是好”,“就是好”,所有人都会这么说。现在轮到改革,也是这么一件事。有些人说的改革,那只是个前提,内容怎么样,你就别管了。

            现在,学校里的事情,真可以说是问题山积,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多少年前,我在咱们的《生活》杂志上就说过,学校里有很多弊政。弊政这么多,当然要改革。问题是应该从哪儿改起。是不是脑科手术太复杂,就给脚丫子动手术。反正脚丫子剁了也不要命。改革的困境是,它的对象是计划体制,它的主体也是计划体制,导火索改炸药包,风险太大。比如职称晋升,最初是论资排辈,发猪肉票,这是计划体制;然后是托孤寄后,破格提拔,也是计划体制;最后轮到一帮底层教员,他们中的很多人,老的老的光没沾上,小的小的宠没轮到,眼看就排到跟前儿了,你突然宣布,计划体制是万恶之源,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机会瓜分完毕,请你给我走人。要裁专裁下蛋的鸡。这是什么道理。你把计划体制风光占尽,然后又说在这个前提下,咱们改玩竞争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