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读窝

花间一壶酒

乐读窝 > 科普学习 > 花间一壶酒

第35章

书籍名:《花间一壶酒》    作者:李零


                                    但就算是竞争,你也得让人家真的自由竞争。就算庄家不进竞争机制,在同一个赌场中,总不应该有不同的规则。老的小的,海龟土鳖,总该放在一杆秤上称,怎么就该让土鳖给海龟腾地方呢?再比如,现在的评岗,一切都是跟课题制挂钩,所谓引进竞争机制,其实是在一种预先设定,极不合理的结构之下(评价机制的头一条,不见字面的头一条,其实是有没有“大树”,内涵可深了去)。前提摆在那里,人为刀爼,我为鱼肉,砸碎铁饭碗,是砸碎你的铁饭碗。他们自己是什么也不改,改也是改那把刀,改那个案子。现在讲改革,都说要提积极建议,这样的建议,我有一条,就是咱们不要放着眼前说天边,扯到多少多少年以后,像谁像谁一样。首先,现在当学校领导的,参加管理层的,应当一心一意把管理工作做好(我不赞同让一流的教学科研人材搞管理),不应脚踩两只船,既当官,又当教授,而且是直截了当的当,天降博导和一级二级教授于斯人。他们的分流,不但有利管理,也有利教学与科研,还可淡化部门利益(这也是积弊之一)。这是首先就该理顺的关系。即使理不顺,改不动。我也不主张像骑摩托车飞跃黄河那样(咬紧牙关,一踩油门就过去了,但也很可能掉在河里面),还是不妨从长计议缓图之。比如,照我看,上面少管一点学校,学校少管一点系里,系里少管一点个人,退而求其次,松绑总比捆着强。真正的学者,死心塌地作学问的人,越没人管,才越出成绩(不拿国家的钱,照样干活行不行)。现在的改革家,每以商鞅自许,以见其悲壮。但我只知道,商鞅的改革,吴起的改革,首先都是拿贵族开刀,“捐不急之官,废公族疏远者,以抚养战斗之士”。谭嗣同的绝命辞,“有心杀贼,无力回天”,他的话很悲壮,那也是说,“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之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有之,请自嗣同始”。“改革就会有牺牲”,“牺牲”之义,本来是这个意思。别的我就不多说了。改革的关键在哪里,情况是一目了然。

            知耻近乎勇(2)

            外国的事情,现在有很多变态心理,而且是普遍的变态心理。比如,大家开口讲话,舌头老是不利索,就像某地产开发公司,它要在潮白河边卖房子。潮白河就潮白河吧,它非要说是有“东方莱茵河之美誉”的潮白河。北大、清华,本来都是响当当的名字,前面非得加上某年某月,终于达到“世界一流”的定语,何苦来哉。说到国外的情况,我们应该看到的是,什么是西方一流大学的光荣所在?是他们近年来受商业化包围日益趋进社会潮流的职高化倾向(如商学院、法学院和计算机专业的勃兴),还是他们绍继悠久文化传统和科学精神的深厚积淀。这是牵涉甚广,从内在精神到外部形象,都很实质的问题。比如,就拿校园改造来说吧,很多人都很羡慕我们的校园,当年吸引我的,让我一见倾心的东西,也是这个漂亮的园子。现在,很多奔一流的改革家都很热衷外部形象,但就是这个问题,我的理解也不太一样。我看,校园景观,也不见得“新”就是好。过去我们村的老乡还以为,有人肯拿一辆拖拉机换他们的北齐石佛造像,他们可就赚了。我的经验,欧洲也好,美国也好,越是僻处小镇,无名大学,越是由一堆闪闪发光的玻璃楼而组成。相反,最著名的大学,剑桥、牛津、哈佛,还有索邦的那些大学,大部分都是古老沧桑像座庙,让咱们看上去,十分破旧昏暗。我说这些话,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咱们用不着妄自菲薄,技不如人也气不如人。他们有他们的长处,我们有我们的长处,长处和短处要具体分析,不要动不动,就说我们什么都不行。像80年代启蒙史学下的小儿科,急了就会怨天尤人骂祖宗,说中国人什么都不行,一开始就不行,人家吃肉,我们吃粮食(其实要说吃肉,也轮不上欧洲,真正成天吃肉,还是人家爱斯基摩人和蒙古人)。这种自卑,有时真是自卑到根子上去了。国,我还是出过一点的。我知道的外国,和好多人印象中的外国就不一样。十几年前我在美国,留学生闹绿卡那阵儿,有人说,中国的精英都在美国,留在国内的都是人渣。我就想回来当“人渣”。我就不明白,大家干吗那么喜欢糟蹋自己,人不贱之而自贱。特别是有些留学生(当然不是所有,但也不是一个两个),他见人家骂中国还回嘴骂之,只要一有中国人开口,他就又来骂中国人,还一口一个你们中国人全是民族主义作祟。最近,有位香港教授说,什么时候中国大陆的教授让外国评,就出息了,可以进一流了。其实,我就参加过不少这类评审,包括评教授和评著作。这本来是平常之事。其他中国教授,我知道,有不少人也都参加过这类工作。评审应该是相互的,用不着这么神秘兮兮。我的态度很简单,其实还是孙中山先生强调的那种精神,即“联合世界上一切平等待我之民族”。我们不要随便说我们行人家不行,也不要随便说人家行我们不行。此丈夫兮彼丈夫,总都是人吧。现在,中国的学问,不是只有中国人做,这是不争的事实。西方同行的研究,近百年的研究,一直是我们的“第三只眼”,而且对中国之褊狭固陋,还是最好的解毒剂,但我一直认为,而且是顽固地认为,他们的研究(其实人少得可怜),我们的研究(学者良莠不齐,但兵多将广,虽百里挑一,也相当可观),其实并不是同一门学问。研究中国,即使今天,要谈国际学术,那也是“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即他们的学问,我们的学问,还有某些往来于彼此,具有双重身份的学者,他们的绍介沟通(可惜,现在的很多“二师傅”已经不如他们的前辈,不像冯承钧他们那样,还能起这样的作用),三者加起来,才有这个国际学术。这是说我们这行的学问。其他学问,当然不一样。有些学问,原来是人家的学问,穷追猛赶,差距还是相当大,自卑感不免油然而生,这我可以理解。但重要的是,你别自卑完了又自大,非要国外末流当国内一流,叫别的学科都摧眉折腰,低声下气,承认你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非得按你的模式来改造整个学校,改造全国教育。这就过了。当年,中国的大学,前清举子、外国留学生,各种来源的人都有,所以蔡元培才要讲兼容并包。中国近代的学术大师,很多也是不中不西,亦新亦旧。这才是我们的光荣传统。

            当然,改革是大家的事。我说过,现在的事情,我们都有责任,不能像文革完了,什么事都往四人帮头上一推,“大家都是好东西”。问题是社会问题,当然不必指责个人,但也不能什么事都把自己摘出去。就算无能为力,知耻近乎勇,总可以做到吧。

            这是我的态度。

            2003年7月15日写于北京蓝旗营寓所,8月6日改定。

            【附记】

            此文原来的题目是《前提最需要讨论》,太严肃也太模糊,现在用文章结尾的话换了一下,叫《知耻近乎勇》。

            马年说伯乐(1)

            今年是马年,大家都想从马讨个吉利,我也凑几句热闹话,全是古人说的话,给大家添个乐子。

            去年春天,我在巴黎凭吊马伯乐(Henri  Maspero)的墓,他的墓和萨特、波伏瓦的墓在同一个墓地。当时我想,汉学家起汉名,很多不怎么样,但马伯乐的名字起得好,音好,意思也好。因为你想,伯乐善于相马,马要碰上伯乐,那该多有福气。当年,李白给韩朝宗写信说,“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与韩荆州书》),就是这种心情。我们当人的都这么想,更何况是畜生呢。所以古往今来,几乎每个读书人,特别是有才气而还未出头的读书人,即便够不上“千里马”,也个个企足引领盼伯乐至,惟恐碰不上伯乐,埋没在太多的“凡马”之中。

            然而,古人若庄子者流却说,不对。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埋头吃草,能跑能跳,“此马之真性也”。你纵有高楼大厦,对它来说,也无所用之,它凭什么要喜欢伯乐呢?马自从碰上伯乐,可算倒了霉。他说,我会养马,有好草好料;我会驯马,有“千里马”的高帽。可马不这么想。伯乐养马,那是瞎忙,又是剃发刷毛,又是钉掌烙印,上使笼头下使绊,把它们一排排关在马厩里,十匹马就得死上两三匹。然后呢,还得让它饿着渴着,奔着跑着,前有嚼子勒,后有鞭子抽。等你把它收拾得服服帖帖、规规矩矩,一半的马都死掉了。马是什么?它就懂吃草饮水,高兴了,脖子蹭脖子,表示亲热;生气了,把头一扭,跟你尥蹶子。如果你非给它驾上车辕,戴上马冠,马想的可就是,无论如何,我也得逃跑。它会踢毁车子,咬断缰绳,专门跟你捣蛋。所以说,马懂得和人作对,成为我们心目中的“害群之马”,那是“伯乐之罪也”(《庄子·马蹄》)。这是给伯乐泼凉水,现在的伯乐,当然不爱听。我猜,他们会说,这人真能瞎掰乎,马是什么?你怎么知道。它既然是畜生,就得服人管。我把它从吃了上顿没下顿,缺医少药,到处流浪的地方救出来,收留它,喂养它,爱护它,教育它,它千恩万谢还来不及,谁要你来发慈悲。况且,就算是反抗,它也成不了气候,我还就不怕它尥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