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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间一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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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书籍名:《花间一壶酒》    作者:李零


                                    

            对了解占卜,赌博是最好的钥匙。例如在《中国方术考》中,我曾讨论过古代六博和式占的关系,指出“赌博”这个词,所谓“博”和六博有关,而六博又是模仿式占,说明占卜和游戏、游戏和赌博有密切关系。最近,尹湾汉墓出土了一批简牍,其中有件木牍,上面画着博局图,图上标有与许博昌口诀(出《西京杂记》)类似的词句,看上去同普通的博局没有两样。但这个图上标有六十甲子,下面所录是择日之辞,显然又同占卜有关。这对我们的看法是进一步证明。

            赌博和游戏有关,这在全世界是普遍现象。比如在我们的语言中,“赌”指押钱,“博”指游戏。所谓“赌博”就是押钱赌胜的游戏。同样,西语中的“赌博”也是这个意思,并且他们的“赌博”(gamble)和“游戏”(game)还是同源词。现在我们讲的“游戏”,范围很广,有些是拿动物斗着玩,如斗鸡、斗蟋蟀、赛狗、跑马、斗牛皆是;还有些是人类本身的竞斗,如各种力量型、速度型和对抗型的比赛,以及棋牌类的斗智。这些游戏,除斗鸡、斗蟋蟀,凡有人参加(哪怕只是作“御手”),都可归入“体育运动”。体育在现代是人类宣泄感情的重要渠道。“宣泄”(catharsis)这个词既有“排泄”、“发泄”之义,也有“净化”、“升华”之义。虽然大家都说“奥运精神”是和平、友谊的象征,但参赛选手和观众却往往走火入魔,每每是拿比赛当假想战争,狂泄其爱国热情。大家对体育那么投入,除去对竞力斗智有瘾,还有一大刺激,就是对机运的追求。比赛,如足球,对抗性越强,结果越难预料,人的兴趣越大。无论你在它上面押不押钱,赌博心理都少不了。更何况,很多体育项目,如拳击、赛马,特别是棋牌类的游戏,它们和赌博的关系一直很密切。

            卜、赌同源(2)

            古人禁赌很凶,如朱元璋是以“解腕卸脚”为罚,但止不住。其中一大麻烦,就是禁赌不能禁游戏,或禁某些游戏,不禁另一些游戏,如庾翼禁樗蒲不禁围棋,薛季宣禁蒲博不禁比武。所以罚归罚,过不了多久,又是接龙斗虎、呼卢喝雉,风头更健。同样,现代社会也是这样,比如中国大陆和台湾,设赌都是非法,但两地都不禁彩票(其实彩票才是正宗的赌博),搓麻赌牌家有之,赌风比公开设赌的美国还甚(美国只禁小孩入赌场)。

            在人类的各种游戏中,赌博是最靠运气的一种。它和专门捕捉机遇的占卜有缘,这一点也不奇怪。比较二者,不难发现,它们对概率的设定,对机运的追求,从工具到方式到心理都酷为相似。比如杯珓类似骰宝,式占类似轮盘赌,抽签问卦也和摸彩票是一个道理。今人或用扑克算命,古人也拿赌具测运。例如《晋书》载慕容宝与韩黄、李根樗蒲,“曰:‘若富贵可期,频得三卢’,于是三掷尽卢”,就是以赌为卜。赌博是一种金钱搬运术。它之所以吸引人,让你心甘情愿把自己口袋里的钱放到别人口袋里,原因是它也可能把别人口袋里的钱乖乖送到你的口袋里;赢了固然可能输,输了也还可能赢——在机会面前人人平等。赌场为了吸引人,对胜率的设定有一套学问,输得太多没人来,赢得太多没钱赚,奥妙是使输赢相济,产生“周而复始的间歇性刺激”,令赌客着迷,“嗔目贾勇”,“旁若无人”,“花甲老人也似脱缰野马”。赌客输赢无常,没有永久的赢家。永久的赢家只有庄家。《东坡志林》说“绍兴中,都下有道人坐相国寺卖诸禁方,缄题,其一曰‘卖赌钱不输方’。少年有博者以千金得之,归发视其方,曰‘但止企头’。道人亦善鬻术矣,戏语得千金,然未尝欺少年也”,把这一点讲得很清楚。但为什么还是有人乐此不疲?我想除金钱的贪欲,还在于它对人类竞争的模仿很逼真,抓住了人性的弱点。我们在上面讲占卜没有“可重复性”,然古今中外信之者众,这和赌博是同一个道理。它们都是利用人类固有的“机会主义”。

            “卜、赌同源”不仅对了解古代很重要,就是对了解现代也有帮助。因为即使是在科学昌明的现代,人类也并未告别占卜,仍在许多方面保持着古老思维。例如现在要问刮风不刮风、下雨不下雨,我们有以卫星云图为据的天气预报,比殷墟卜辞不知强了多少。但要预报地震呢,把握就不那么大,至少是不敢二十四小时一报。其他测不准,又等不了,少不了连蒙带猜的事还很多,比如股市行情、战争长短、足球胜负,所谓预测,虽然有点根据,但和占卜也差不多。

            足球胜负难以预测,原因主要在于它的预测对象是人:人的心眼太活,人与人的对抗变数太多,即使分级分组,也得靠抓阄。其实人类的社会行为多多少少与之相似。比如军事学家在这方面就比较坦率,孙子说“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孙子·势》),克劳塞维茨说“战争在人类各种活动中最近似赌博”(《战争论》)。政治家虽然脸皮比较重要,但也常常是拿赌气不服输也不认错当“坚毅性格”。况且,现代社会作为商业社会本身就有赌博性。美国人经常说,他们的经济学家是糟糕的天气预报员。同样,民主社会的选票有时也像彩票。这些都使社会科学,特别是带应用和预测性质的社会科学仍大有巫风。

            现代历史学家都很重视史实积累中的因果关系,这与占卜也有相通之处。古代史、卜同源。我们读《左》、《国》一类古史,当不难发现,古代的史官都擅长占卜,好作预言,史实与谶言互为经纬。他们记史,虽以“现在”作观察点,向上追溯,主要是“向后看”,这和占卜都是“向前看”好像不一样。但史家讲“前事不忘”,下文是“后事之师”;占家貌似“三年早知道”,其实是“事后诸葛亮”。两者都有“瞻前顾后”的性质。古代的史册和占卜记录都要存档。史家讲今之某事,总好追述前因,说“昔者如何”,好像文学家巧设的伏笔。他那个“昔者”,就是从旧档里面翻出。同样,史家讲预言,也有不少是从占卜记录倒推。例如我们都知道,商代的甲骨卜辞通常是由前辞、命辞、占辞、验辞而构成。所谓“验辞”就是以后事覆验前占。这样的“验”本身就是因果链。《左传》讲懿氏卜妻敬仲,预言陈氏之大。《史记》载太史儋见秦献公,预言周秦分合。这些几百年跨度的“大预言”,讲得那么有鼻子有眼,其实就是倒追其事。讲话时间是在结果点上。

            现代历史学家讲历史因果,每从结果反溯原因,他们有各种假设性的理论,如所谓“反事实分析”。这不仅是古代史官的遗产,也是古代占家的遗产。

            研究古代占卜,占法重要,心理更重要。记得小时候,我对有件事总是感到神秘,这就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我越是期望成功,成功越是盼不来;越是担心失败,失败越是躲不开。后来长大了,我才明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任何人类行为,都有“人”和“机运”捉迷藏,“人”和“机运”相适应的问题。占卜这件事,卜求机运只是一半,还有另一半是心理问题。比如一件事,成功失败,机率各占一半,你有两种准备,胜负各一半,当然比较好,心理感受往往是不赔不赚(与期望值相当);但更好是“花开花落两由之”,胜负不萦于怀,这样,你会对失败感到当然,成功感到意外,好像占了大便宜(高出期望值50%);最不好,就是一门心思光想赢,赢了觉得不够本,输了觉得太冤枉(低于期望值50%)。虽然从道理上讲,心理期望不会改变机运本身,但心理的改变可以影响到行为,行为的改变又会影响到结果。比如在体育比赛中,这对临场发挥就很重要。它对机运本身也不是毫无影响。

            卜、赌同源(3)

            占卜的初衷本是预测未发生之事,但结果却往往是一种心理测试。例如比较商代卜辞和西周、战国的卜辞,我们不难看出,它们在形式上是不太一样的。商代卜辞有验辞,而西周和战国没有,反而多出表示愿望和可能的“思”(义如愿)、“尚”(义如当)等辞。后者对占卜的灵验与否好像已不太关心,更关心的倒是愿望的表达。特别是战国卜辞,明明人已病入膏肓,卜人还要追问不休,说病又好了一点,但愿更好。战国时代的占卜,往往求愿胜于卜疑,特别是一般老百姓更是如此。只有荀子这样的聪明人才看得比较明白,他说:“卜筮然后决大事,非以为得求也,以文之也。故君子以为文,而百姓以为神,以为文则吉,以为神则凶也。”(《荀子·天论》)我想,即使是从心理学的角度讲,他的态度也比较对头。我们有疑未决,不妨猜猜看,果然与否,别太当真。如果以为“心想”就能“事成”,事情可能反而成不了。

            中国人到美国,这景不游,那景不逛,赌城(拉斯维加斯和大西洋城)却是必到之处。有人想做心理测试(比如看看自己是不是“干大事”的材料),那里是个好地方。占卜之奥妙尽在其中。

            1996年5月初稿,7月17日-9月28日扩大改写于西雅图。

            药毒一家(1)

            中医和西医很不一样,但两者都很看重药。西语的医、药是同一词,都是medicien。在西语中,来自希腊-拉丁文的“药”这个词(pharmakon)是个含义复杂的词,同时兼有“医药”(medicine)和“毒药”(poison)两重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