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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间一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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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书籍名:《花间一壶酒》    作者:李零


                                    为什么我要讲这个问题?因为咱们的学术界,不讲规矩的人太多。不仅初出茅庐的学生可能不懂,就是写了一辈子文章的教授也未必明白。比如我们将来都要写硕士论文或博士论文,你干吗要写那么多脚注,列那么多参考书,这里面的讲究就非常多,你就是志气再大,才气再大,独具只眼,不拘一格,也得守这点规矩。下面我想举几个例子,讲一点我个人的看法,供各位思考。

            笨蛋总比坏蛋强(2)

            第一,我想说,学术平等是学术规范的第一要义。去年在武汉开会,我发言说,咱们这个会议开得好,好在哪儿呢?就在它是“学不分古今中外,人不分长幼尊卑”。前一句话是王静安先生提倡,大家不反对,但后一句话在咱们这个学术界就有点不受听,甚至要被很多尊老不爱幼的人理所当然地加以反对。会议论文集的前言用了我的话,把后一句改成“人不分男女老少”,成了蒋介石发表的抗战宣言。它让我想起文革那阵儿的一场批判。当时,两报一刊批彭真,批他的“真理面前人人平等”,说这是抹杀阶级观点,不同阶级在真理面前怎么平等?现在我们的很多学者也是这个想法。他们不知道名片上那些东西什么也不是,懂规矩的杂志绝对不能印,我出自谁的门下也什么都不是,不知道“唯马首是瞻”、“唯马屁是拍”是很丢脸的事,不知道“当仁不让于师”才是作学生的本分。他们以为大人物都是千锤百炼,不犯错误,犯了也是“高级错误”,人人皆可谅之,该诛该讨的都是小人物。人不能犯错误,更不能犯常识性错误,这本身就是一种错误,而且是违反常识的错误。不犯错误不是人。大人物并不能例外。我可以不客气地讲,这种想法是违反学术规范,也违反学术道德的。如果有人一定要反对我的“一视同仁”,那我也是主张“长者从严,幼者从宽”。因为刚出道的人,人家热血沸腾怀抱的就是那么一点理想,焚膏继晷写出的就是那么一点心得,你去当头棒喝,你去一盆凉水,那也忒狠了点。要讲高抬贵手,那也是对年轻人。

            第二,我要讲一下,我们的引文、书目和索引是干什么的。它是不是像有些人理解,只是点缀装潢,可有可无,或者掩饰无能,骗取稿费,我说绝对不是。因为据我所知,现在国际上的著作,他们的脚注、书目和索引,都是起目录学的作用,都是为了让人省心省力倒着往前查,学生也好,教授也好,谁都得从这儿入手和传递接力棒。其实更多是交代你踩着的肩膀。最重要的“肩膀”还应该有申谢。他们做论文,往往一上来就要交待研究背景,从背景中提出辩难和问题,目的也是一样。这些都是为了学术的交流和学术的传承,都是起教育作用的。他们引什么,不引什么,都不是凭个人好恶:好像我引谁是抬举谁,不引谁是瞧不起谁;谁要把我惹急了,我就一辈子也不引他;引了也是批他、臭他。他们最忌讳的就是把最新成果漏掉,对别人的东西挑着讲,跳着讲。至于我们大言不惭的“有人说”,不是泛泛批评一般的社会现象,而是引述具体意见,有时连引文都列出来了,那更是绝对不允许。我们的“有人说”分两种,一种是为尊者讳,这种并不太多。因为我们真要替大人物遮丑,惯用手法是假装不知道,或者找一转述其说的“软柿子”捏。还有一种是效泼妇骂街,隐其名而道其实,专门恶心人,不是“诲人不倦”,而是“毁人不倦”。比较常见是这种。我要告诉同学的是,这类做法等于自己给自己扣屎盆子,其令人不齿,可绝不是“硬伤”所能比。因为什么呢?隐匿比剽窃还不道德。

            第三,我要讲的一点是,将来你们写论文,可能会批评很多说法。这很正常。但你们一定要记住,批评是要怀有极大敬意的,是要存宽仁深厚之心的。为什么我要这样讲呢?因为如果我们批评的对象是一塌糊涂,您老又何必劳心费神,如蝇逐臭,穷追不舍,非要拖着大家和你共享这种快乐呢?我认为批评的目的并不是匡谬正俗、矫端世风。它的根本目的还是为了推进学术。如果你的批评对象真值得批评,那一定说明人家还是做了很多努力,还是为你铺了路。如果你通过你的批评,超过了人家,既推进了自己,也推进了别人,难道你不应该感谢人家吗?所以,我理解,在学术规范的背后,最重要的还是“人”。很多人的不守规矩,关键还是“目中无人”,或者“拿人不当人”。

            在我的心目中,学术并不是一个只有强者才配参加比本事显能耐的竞技场所,而是一个有求知欲望的人大家共同向往的艺术殿堂。我可能比别人笨一点,这没关系。因为笨蛋总比坏蛋强。我希望大家能把学术规范提高到一个做人的高度来认识:第一是襟怀坦荡,第二是光明磊落。

            2002年9月7日写于北京蓝旗营寓所

            【附记】

            上面两篇文章都涉及学术规范。我讲的主要是学术规范后面作为精神实质的东西,特别是其中的两难选择,细节没有谈。读者如果对细节感兴趣,可参看我在《入山与出塞》(北京:文物出版社,2004年)后记中的讨论。

            酒色财气见人性

            卜、赌同源(1)

            人类有两大劣根性,一是嗜赌,一是嗜毒,放之则不可收,而禁之又不能绝,很令人头疼。但卜、赌同源,同数术有关;药、毒一家,同方技有关,它们对理解方术却是很好的例子。

            我们先讲卜和赌的关系。

            在《天地悠悠》中,我们已经指出,数术的主体是占卜,而占卜又有三大类型和许多门派。这些不同形式的占卜,有些使用工具,有些不使用工具;有些是随事而卜,有些是循理推演,很不一样。比如式占用式,龟卜用龟,筮占用策,都是随事而卜并使用工具;而择日就没有工具,全靠查日书(古代的“黄历”),什么日子好,什么日子坏,都是事先规定。它们流行的程度也不一样,历代官方控制较严,主要是那些带“高科技”色彩因而形式也比较复杂的占卜,如占星和式法中的某些种类;而民间偏爱的则是那些速成立决、简便易行的占卜,如择日和测字算命。

            在古代的各种占卜中,有些形式复杂的占卜常予人以“科学”外貌,让人觉得好像“人机对话”,似乎有一种真实的计算过程包含在内。而且更迷人的是,它还让你觉得冥冥之中若有神助,好像“人神对话”。而占卜也确有数学原理,特别是与概率有关的原理。故古人认为,占卜也是一种“算”,而且是更重要的“算”(即“内算”)。例如古代兵家有“先计而后战”的成说(《汉书·艺文志·兵书略》权谋类小序),所谓“计”,也叫“庙算”,其实就是拿一堆小棍(算、筹、策),按“五事七计”比较敌我,视双方得算之多寡以定胜负(《孙子·计》),它和易算在形式上就很相像,两者都用筹策,都是预测。古代算术书,如《算经十书》,其中也有不少内容是和占卜有关。例如《孙子算经》,就有推算生男生女的口诀,我家乡的农民,有人会背这个口诀。但“相像”并不等于“相同”,仔细比较,你会发现,哪怕是最复杂的占卜,在道理上也很简单,其实和杯珓类型的占卜,即用小竹板掷地,视其正反俯仰,以定吉凶(类似球赛开场前抛硬币定场地),并没有两样。例如六壬式用“转位十二神”,视其转位加临以定吉凶,就和我们玩的击鼓传花是一个道理;算卦也和小孩玩的“剪刀、锤子、布”差不多。它们的共同点都是拿人为的随机组合模拟天道人事的随机组合,再现“机运”。

            杯珓类的占卜,从形式上看,很简单,但已包含其他占卜的基本原理。例如第一,它是出于(或“迫于”)行动需要或心理需要做出的选择。一个人“临歧而哭”,如果不打算“坐以待毙”,就一定得拿个主意出来,不管哪条道,先挑一条出来,哪怕是“误入歧途”,“一条道走到黑”。所以古人说,占卜是用来“决嫌疑,定犹与”(《礼记·曲礼上》)。第二,它是在行动之前预卜未来,带有预测的形式。近来,人们多说占卜是“预测学”,但这种“预测”并不是周密计算、深思熟虑的结果,而只不过是撞大运、走着瞧,带有猜谜射覆、押宝赌胜的性质。猜谜射覆,本来就属于占卜,而押宝赌胜,则属于赌博。其实更准确地说,它是“猜测学”。第三,它以正反俯仰定吉凶,正可代表猜测的基本类型。因为任何猜测都有两种可能,即“中”或“不中”,即使机率分配复杂化,出现多种可能,也还是逃不出这两大类。卜辞多取“对贞”,筮家常言“覆变”,古人喜欢一正一反、一阴一阳、工对如诗的“辩证法”,我想都与此有关。这是所有占卜的共同点。占卜复杂化,是配数配物复杂化,机率分配复杂化,基本原理并不复杂,主要是一个“猜”字。其所谓“神机妙算”、“亿(臆)则屡中”,只是猜中的机会比较多,比一般人多。它和科学家追求的“可重复性”和“必然律”正好相反,要的就是“不重复”和“或然性”。科学不允许例外,而它例外很多,往往都是一次不灵再占,这种方法不灵就换另一种,各种方法,交替进行,反复进行。这样一来,当然彼此撞车的事也就很多,少不了要编造各种解释,自圆其说(参看《左传》、《国语》中的占卜事例)。